張加雨
記憶是一扇關不上的窗,常常在不設防時被一陣不大不小的風吹開。一年馬上又要結束,年底了,看到網絡上一篇篇跟討債有關的報道,不由想起在我小時候,家里因欠生產隊的款,大姐被誤“關”在大隊屋的事,由此想起了大姐早早跟母親分擔家務和農活,為了弟弟妹妹們安心上學,她無怨無悔付出的那些事。
多兄弟姐妹的家庭,姐弟妹間,總會有一個特別勤快懂事的,力所能及地去幫父母干家里零零碎碎的活。要是有兄弟姐妹調皮搗蛋惹父母生氣了,總會有一個站出來把責罵都攬到自己身上的,總會有一個把自己喜歡吃的糖果讓出來給其他兄弟姐妹吃……在我家,這個人就是我大姐!
在那個吃大鍋飯的年代,吃的喝的都是生產隊統一分配。每年一邁入臘月,生產隊就開社員總結大會,大隊會計在會上宣布各家各戶的賬目:今年咱們大隊誰家誰家分到了幾塊幾毛幾、幾十塊幾毛幾;誰家誰家欠了多少多少錢,快想想辦法,年前湊齊交到生產隊。
像我們家這種吃飯的一大群、干活的沒幾個的家庭,年年都欠生產隊的錢,當時不叫欠錢,生產隊很洋氣的給起名叫“欠款”。臘月二十幾那幾天,生產隊的會計每天都會在大隊喇叭里不停吆喝,誰家誰家欠款沒交齊,還欠大隊多少錢沒交,快湊湊交上了呀……那一聲聲催繳欠款的吆喝聲,聽得欠款的人家是心驚肉跳、愁眉緊鎖。
弟弟一歲大的那年,我們家欠了生產隊八十幾塊錢的款,母親趕集把家里養的大公雞都賣了,約計著留了點全家人一年的口糧,別的全拾掇拾掇去賣了,也找家里生活相對寬裕些的親戚借了個遍,可就是沒湊夠交齊。
臘月二十六一大早,父親帶我哥去了濰坊,給一個親戚送老家的花生米和母親烙的煎餅。那天母親又烙煎餅,留著我們自己家吃。她正烙著煎餅的時候,大隊喇叭里忽然響起“沒交齊欠款的戶去大隊屋開會”的吆喝聲。那時我們都叫生產隊辦公室叫“大隊屋”。母親是沒法去大隊屋開催款會了,爺爺還住山林上給大隊看山林沒在家,也沒法去開催款會。駝子里拔將軍,家里這些人里面,只能由我奶奶去開了。大概當時大姐覺得在家這一群兄弟姐妹數她大,奶奶年紀大了,大隊屋又冷,所以她跟母親說她去開會,別讓奶奶去了。

現在說起這件事,大姐還對當天發生的點點滴滴記憶猶新。她說當時會計就說你們這些沒交齊欠款的戶都表個態,想怎么還欠款吧。聽會計這么說后,人家那幾家沒還上欠款的戶,都跟會計承諾把家里的收音機或者手表什么的,交到生產隊抵債。會計看她就是不出聲說還欠款的事,就嚇唬她說:不說就不讓你回家吃飯了,把你鎖這兒,去你們家抬你們家的鍋。快想想家里什么值錢,拿來抵債吧!大姐說現在大了仔細回想一下,會計其實就是想要我小姨送給我家的那臺縫紉機來抵債,因為當時我們家就那一件值錢貨。她那年才剛十歲,家里的事還做不了主,不敢應承拿家里什么東西抵債的。等會計跟別人討論還債問題時候,她自己悄沒聲溜到大隊屋里間躲起來。
到了里間以后,看到那屋的連椅上面還有一本當年不多見的小人書,她可高興了,因為已經上二年級,識不少字了,她拿起小人書津津有味地翻看起來。等她看完,覺得餓了,想回家吃飯,卻發現外屋里一個人也沒有了,門也鎖了出不去了。她以為會計真的因為她沒說出還款的物品,把她鎖大隊屋了。所以也不敢大聲吆喝人來給她開門,就自己一個人在大隊屋里小聲嗚嗚地哭。
中午時候,母親攤完煎餅了,看大姐還沒回家,以為催款會還沒開完,她怕大姐餓了,讓我跟二姐去給大姐送飯。知道大隊屋不生爐子,母親讓我們去送飯的時候,給大姐捎了我奶奶的一雙厚氈棉鞋,囑咐我們到了那兒以后讓她換上。到了大隊屋那兒,看到屋門鎖著,根本沒人在那兒開會,我們兩個不知道大姐去了哪兒,就大聲吆喝。大姐聽到我們的吆喝聲,從大隊屋窗戶縫里大聲回應我們。我們聽到她的吆喝聲,看到了大隊屋里面的大姐,趕緊從窗戶棱子里把煎餅給大姐遞進去,二姐去會計家叫會計來給大姐開門。
多年后,會計碰到母親說起這件事的時候覺得很不好意思。他說當時開完會就鎖門走了,沒朝里間看,不知道大姐在里間。開會時說要把她鎖那兒,就是看她開會時候就知道木登木登瞪個眼聽,也不敢說話,想逗她玩,順口說了那么一句,沒想到她卻當了真,這孩子真是隨大嬸子實誠。
過年的時候,東北的表姐給我家寄來了塊滌卡布,當時這可是我們眼中的高檔布,我們家老少都是穿市布。在家這群孩子數大姐大,又數她辛苦,不上學在家幫母親干活,毫無疑問,爹娘肯定決定把那塊布給姐姐做條褲子了,可大姐說什么也不要,讓給二姐做,說她就是在家干活,穿好穿糙都沒關系,二姐在汪湖上學,穿好的看起來體面。母親拗不過她,最后給二姐做了一條褲子,剩下的布頭布尾的,接把接把給我做了一副套袖。當時戴一副那時候所謂的好布的套袖也很面子的。
那會村里的媒婆眼瞅著,誰家的閨女二十多了,就給撮合對象。因我們村是汪湖平原的山區,地都很薄的,就適合種地瓜花生,種小麥不愛長,收成很差的。那會能經常吃面飯就是我們村人眼中的好日子,我們村就以吃地瓜干為主食,就過年過節吃頓面飯,所以村里的姑娘都想嫁到“北洼”去。所謂的北洼就是我們村北邊,汪湖公社那幾個平原村。大姐過了二十后,有幾個媒婆給她介紹北洼的對象,可她每次都拒絕去看,母親勸她去看,她說:“這么一大家人,就我跟你干活,要是我出嫁了,誰跟你干活呀?不干活我們吃什么呀?我再跟你干幾年活再說”。
八五年我們家農轉非了,大姐因為沒結婚也轉了,當年農轉非的條件是沒有結婚的孩子。那會我們村跟她同齡的姑娘基本都出嫁了。轉是轉出來了,但她看到家里我們四個都上學,父親工資不高,供應四個學生比較困難,所以大姐找對象問題又拖下來了,她說跟父親一塊供應供應我們,等我跟二姐兩個參加工作了,她就結婚。所以直到我跟二姐參加工作,她小三十了才結婚,那年代這個年齡可是名副其實的老閨女了。

她跟老爹在同一個學校上班,結婚后跟娘家住前后樓,所以爹娘的飯菜問題又全是她的了:買米買面,買菜買蛋。母親在世時候經常跟我們和身邊的熟人說:我大閨女從小就是我們家的老黃牛,老奴隸,這不結了婚,家里什么麻煩也還是她的,什么活得她干,什么好事她也不靠前。她從小就是個“大潮吧”,什么也不知道爭。
傻人傻福,好人好報,別看大姐那么大年齡了才找對象結婚,但是給我們找到的姐夫是個特別善良還很有幾分才華的大好人,他現在是中國作協會員,出了好幾本文學書籍,我外甥也考入了北師大。一家人和睦相處,其樂融融。
在無法回放的人生影片中,這些或略帶酸楚或甜蜜的往事,會永遠存儲在我們兄弟姐妹幾個的腦海里,成為我們人生中最美好最寶貴的回憶。我愛我們的“傻”大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