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幕后的舞臺突然小了一圈。在黯黃的燈光里,只有一面可以看看的桌椅櫥柜顯得異常簡陋。演員都忙著卸裝去了,南宮婳手扶著紙糊的門,單只地在臺上逗留了一會。
剛才她真不錯,她自己有數。門開著,射進落日的紅光。她伸手在太陽里,細瘦的小紅手,手指頭燃燒起來像迷離的火苗。在那一剎那她是女先知,指出了路。她身上的長衣是謹嚴的灰色,可是大襟上有個紐扣沒扣上,翻過來,露出大紅里子,里面看不見的地方也像在那里火騰騰燒著。說:“我們這就出去——立刻!”
此外還說了許多別的,說的是些什么,全然沒有關系。南宮婳的好處就在這里——她能夠說上許多毫無意義的話而等于沒開口。她的聲音里有一種奇異的沉寂;她的手勢里有一種從容的禮節,因之,不論她演的是什么戲,都成了古裝戲。
出了戲院,夜深的街上,人還未散盡。她雇到一輛黃包車,討價四十元,她翻翻皮夾子,從家里出來得太匆忙,娘姨攔住她要錢,臺燈的撲落壞了,得換一只。因此皮夾里只剩下了三十元。她便還價,給他三十。
她真是個天才藝人,而且,雖說年紀大了幾歲,在臺上還是可以看看的。娘姨知道家里的太太是怎樣的一個人么?娘姨只知道她家比一般人家要亂一點,時常有些不三不四的朋友來,坐著不走,吃零嘴,作踐房間,瘋到深更半夜。有時候南宮婳也覺得娘姨所看到的就是她的私生活的全部。其他也沒有什么了。
黃包車一路拉過去,長街上的天像無底的深溝,陰陽交界的一條溝,隔開了家和戲院。頭上高高掛著路燈,深口的鐵罩子,燈罩里照得一片雪白,三節白的,白得耀眼。黃包車上的人無聲地滑過去,頭上有路燈,一盞接一盞,無底的陰溝里浮起了陰間的月亮,一個又一個。
是怎么一來變得什么都沒有了呢?南宮婳和她丈夫是戀愛結婚的,而且——是怎樣的戀愛呀!兩人都是獻身劇運的熱情的青年,為了愛,也自殺過,也恐嚇過,說要走到遼遠的,遼遠的地方,一輩子不回來了。是怎樣的炮烙似的話呀!是怎樣的傷人的小動作;辛酸的,永恒的手勢!至今還沒有一個劇作者寫過這樣好的戲。報紙上也紛紛議論他們的事。
現在結了婚上十年了,兒女都不小了,大家似乎忘了從前有過這樣的事,尤其是她丈夫。偶爾提醒他一下,自己也覺得難為情,仿佛近于無賴。總之,她在臺下是沒有戲給人看了。
黃包車夫說:“海格路到了。”南宮婳道:“講好的,靜安寺路海格路。”車夫道:“呵,靜安寺路海格路!靜安寺路海格路!加兩鈿罷!”南宮婳不耐煩,叫他停下來,把錢給了他,就自己走回家去。
街上的店鋪全都黑沉沉的,唯有一家新開的木器店,雖然拉上了鐵柵欄,櫥窗里還是燈火輝煌,兩個伙計立在一張鏡面油漆大床的兩邊,拉開了鵝黃錦緞繡花床罩,整頓里面的兩只并排的枕頭。難得讓人看見的——專門擺樣的一張床,原來也有鋪床疊被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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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小說語言非常純粹,最大的一個特色就是大量運用比喻、對照、反諷、色彩等描寫手段。《散戲》寫了戲劇演員南宮婳散戲之后的一段心理感受,用沉寂蒼涼的筆調道出了生活的本質。作者似乎在告訴我們,人生本是一場戲,曲盡人散,沒有了浪漫,愛情已遠去,只能在俗世生活中留下精神世界的凄涼,有些傷感,而生活,本就是這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