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刀
當那個人猝不及防地出現在我的鏡頭里時,我積攢了20年的恨意瞬間崩塌。
他是我的父親,一個我6歲時就從我的世界里消失了的人。也許恨更能加深記憶,以至于在看到他的瞬間,那些殘留的片段立刻清晰起來。
我幼小的時候,父親在老家小城的海邊開了一家影樓。雖然每天忙著照顧生意,但他卻從未忘掉我喜歡吃大白兔奶糖的嗜好,因此,每天我總能從他的衣兜里掏出幾塊,全然不顧母親“吃多了會蛀牙”的警告。不忙的時候,他會耐心地教我擺弄他的寶貝相機,似乎忘了我只是個貪玩的小孩兒。
可是,美好的日子總是短暫的。我6歲那年,他在給了我一袋大白兔奶糖之后,便杳無音信。我搞不懂疼愛我的爸爸為什么不見了。后來才慢慢知道,他是跟別的女人走了,拋下了媽媽和我這個累贅,找自己的幸福去了。
硬氣的媽媽決意離開傷心之地,帶著我來到陌生的南方討生活。沒有爸爸的日子太難了,因為拖欠房租,我們被房東趕了出來。露宿街頭的那些日子,我恨透了爸爸。因為我不但再也沒有大白兔奶糖吃,還要卑賤地活著,飽嘗生活的艱難。但我還是沒來由地、小心地保存著父親抱著我吃糖的照片。
歷經千辛萬苦,我終于長大了。考大學的時候,我鬼使神差地選擇了新聞系攝影專業,我信誓旦旦地向媽媽保證,不是因為他的遺傳基因,而是我自己真的喜歡。
曾經流浪的經歷讓我刻骨銘心,于是,在大學畢業進入媒體之后,我決定用手中的相機,拍攝那些無家可歸者,以喚起社會的關注。從此,我經常穿梭在大街小巷,用光影記錄下那群卑微的人與生活抗爭的瞬間。可是,我從未想到父親會成為那個群體中的一員,更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闖進我的鏡頭。
這天,我正在抓拍。鏡頭捕捉到一個衣衫襤褸的人,他正晃晃悠悠地從馬路對面走過來。我定睛細看這個骨瘦如柴的男人,瞬間窒息了。盡管他頭發蓬亂,盡管已經時隔20年,但我一眼就認出他就是我那恨了許久的父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思維也開始短路,這猝不及防的一切讓我錯愕當場。
等我定神再看的時候,他已經到了我的面前,我想仔細打量他,但不知為什么卻又不敢直視。余光掃過,看到的是一副神情呆滯的面孔,我的鼻子發酸,不爭氣的眼淚溢出眼眶。此刻,我積攢多年的恨意竟然了無痕跡,只剩下沖上去、抱住他,再喊一聲“爸爸”的沖動。
與我的激動不同,父親的眼神一片空洞,似乎全然沒有理會我的存在。我鼓起勇氣,一點點地靠近他,喊出他的名字,但他依舊沒有反應,只是自顧自念叨著什么,我猛然意識到他的神志好像出了問題。我再次鼓足勇氣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頭,但他只是漠然地看了我一眼,繼續低頭走路,他顯然沒有認出我這個長大了的兒子。
定定地看著父親漸行漸遠的狼狽身影,我沒有感到一絲報應的快意,相反,我的心如同針扎般地痛。我不知道我是不是沒有原則,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很賤,我更沒有思考他是否值得我去原諒,我只知道,無論如何,不能再次讓他從我的世界里消失。
此后的幾天,我開始遍尋父親的蹤跡,終于在一個傍晚看到他坐在陰影里發呆。我湊上前去試圖跟他說話,可他低頭看著腳下默不做聲。我給他買來面包和水,他也拒絕了,而是從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幾張大白兔奶糖的裹糖紙輕輕地舔了舔,又小心地揣進兜里。一霎時,我的心里百感交集,眼淚再次模糊了視線。
接下來的日子,我每天都拿著相機記錄父親的身影,給他買吃食的時候也特地加上了幾塊大白兔奶糖,相機隔開了我和父親,但從他的神情里卻隱約感到了某種拉近。因為,每當看到相機,他空洞的眸子里總是一亮,而那些大白兔奶糖他卻從不吃掉,而是小心地裝進衣兜,并不時地摸一下,某天還自言自語:“我兒子最愛吃大白兔了。”眼淚再次潮濕了我的眼眶,因為父親的記憶里,有我、有他的兒子。
幾個月過去了,父親跟我漸漸熟悉,他開始主動跟我聊攝影、聊他的兒子,甚至還含混地訴說了當年背妻棄子再組家庭,因為不睦產生心理落差,導致精神障礙流落街頭的經歷……盡管他還沒有認出我,但他講述的場景就是我的童年。后來,他接受了我的邀請,來到我的住處。當看到那張他抱著我吃糖的照片時,父親捂著臉蹲在地上哭出了聲。
我與父親猝不及防的重逢是一場救贖的開始。那些過往都不重要了,剩下的只有:父親從未忘記我,我也從未真正恨過你。
【素材運用】那一場突如其來的邂逅,瞬間崩塌了“我”積蓄了二十年的恨意,源于血脈的力量以及父親的凄慘境況,讓“我”原諒了父親帶給“我”的傷害,重拾父子親情。恨固然可以緩解痛苦,卻也給心靈戴上了枷鎖;唯有愛,能真正消解怨恨,讓心靈自由。
【適用話題】愛與恨;忘記與銘記;父與子
(特約教師 倪麗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