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克維爾：身負貴族榮光的民主主義者

曹常晗

摘 要：托克維爾的成名之作《論美國的民主》是迄今為止研究美國和民主本身最好的作品之一，他對民主有著異常準確和深刻的洞見。而《論美國的民主》英譯版作者哈維·曼斯菲爾德為我們提供了一條走近托克維爾的“捷徑”——《托克維爾：一個簡短的介紹》，書中凝結了他二十年來研究和反思的成果。如果英譯本《論美國的民主》是對托克維爾思想的忠實再現，那么這本書就是另一位哲學家的洞見，絕不是托克維爾的衍生品，本文對此進行一些個人的解讀。

關鍵詞：托克維爾 洞見 偉大

一、沒落貴族的“蔑視”

“一個傳達事實和真理的作家，一個沒有復雜方法論的社會科學家，一個‘思想有多遠，他就能走多遠的歷史學家，一個對哲學問題存疑的思考者。這些都可能是正確的，但最重要的，他是一個偉大的人，不僅因為他洞見超群，也因為他承諾要在一個‘偉大被攻擊被忽視的民主時代里為它辯護。”{1}此時的托克維爾顯然不是為了民主在辯護，而是在極力保存和推崇那些為民主時代所不容但卻能挽救這個時代的東西。托克維爾身上有一種因能力超群或品格高尚而鶴立雞群的特質，這種特質在民主時代卻會遭到攻擊或漠視，民主時代的人們不接受出眾和超群。在《論美國的民主》第一頁，曼斯菲爾德就隱晦地指出托克維爾最深恐懼的來源：輿論的暴政和放棄自身判斷屈從他人意見，會帶來道德和知識的停滯。

托克維爾出身于諾曼底一個長袍貴族的官宦家庭，有別于以戰功而獲爵位的佩劍貴族，家族世系至少可追溯至11世紀。托克維爾血統中的貴族榮譽觀和優越感是與生俱來的。托克維爾一生沒有子嗣，但他不覺得遺憾，他曾經說：“我并不渴望從父權中獲得好運?！彼麑Ω笝嘀频挠^點透露出一種復雜、混合的情感——貴族對平民的蔑視，民主對個人家庭的漠不關心以及哲學家的冷靜思維。{2}

曼斯菲爾德在書中無數次強調托克維爾的貴族屬性，他提到兩個不同的貴族概念“noble”和“aristocracy”，即天生的貴族和資產階級貴族。在貴族社會，二者的身份是重疊的；但在民主社會，托克維爾只能屬于前者。因此，少數同時代的民主主義者也是托克維爾恐懼的來源，國家民主化的過程創造了一批非原生的貴族，民主是他們用以爭奪權力的手段，血統、高貴和榮譽感等舊制度中的元素被徹底“凈化”，剩下的是革命成功即可得的財富、土地和隨之而來的權力?！八J為人類的靈魂，尤其是他自己的，都是放縱不羈和永不滿足的。他蔑視世間的一切，認為只有嘗試思考自己的事物才能從這種束縛靈魂的極端麻木中逃脫。他在尋找這種東西?！眥3}而這種東西，就是榮譽。

所有社會中，長期以來最難擺脫專制政府的社會，恰恰是那些貴族制已不存在和無法持續存在的社會。{4}實際上，托克維爾的內心，是以一個消極、懷疑的，至少不盲目熱情的態度來迎接民主的。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我年輕時期，在一個恢復了自由的重新走向繁榮和偉大的社會環境里度過極為美好的歲月，我在這個社會里產生了關于中庸適度的，受到信仰、道德和法律支配的自由的思想?！眥5}而托克維爾生于1805年，他所謂的年輕時期，很可能就是波旁王朝復辟時期的1814至1830年，所以說無論貴族制、民主制還是封建君主專制，讓他最懷念的始終是貴族身份余留的溫存。但他又不是一個愿意為身份特權而諂媚逢迎的人，路易·菲利普加冕后，托克維爾對他既無德行又無威嚴的統治嗤之以鼻：“國王過分客氣，但不擇對象和有失尊嚴，這種客氣與其說是符合君主的身份，不如說是符合商人的身份。”{6}在托克維爾眼中，這些當政的貴族階層是一群貪婪、愚昧、無能的酒囊飯袋，他不熱愛民主，也不熱愛貴族，他熱愛的只有自由。他靈魂中倔強的蔑視，是貴族的驕傲，同時也有民主的責任，他要去完成那些民主時代貴族不再有能力完成的政治任務。{7}

二、托克維爾對民主的贊揚

分析和評估民主必須首先從他的優勢與劣勢開始，然后才能以一個繼往開來的視角進行有效的贊揚。托克維爾在評價民主之前，并沒有把它預設為一個好的或唯一合法的統治。{8}這種態度看似客觀中立，卻也看得出托克維爾的個人傾向，與其說不預設優劣性，不如說是“不憚以最壞的惡意揣度民主”。所以在這一章中，曼斯菲爾德沒有從“贊揚”講起。

托克維爾認為民主是一種不太利于交際的社會狀態，他以繼承法的變革為例，承認以平等繼承或遵照遺囑繼承代替長子繼承制是民主的進步，它摧毀了貴族地產，但這一變化會助長個人私欲，由于強弱之間天然的屏障崩塌，沒有了合理解釋遺產繼承差別的規則，就會產生托克維爾所說的“民主的嫉妒”，一種集怨恨與恐懼于一身的混合物。因此，如果說平等帶來的一個影響是野心的釋放和欲求的膨脹，另一個影響則是失望和沮喪的增長。這些希望和挫折共同造成了民主社會里可怕的騷動不安的景象。{9}

然而比嫉妒心更可怕的是，它源于一種對民主的熱情，在長子繼承制不復存在的社會，這種熱情既充滿男性氣概又合理合法?！安⒎窍窕舨妓购吐蹇怂f的自然狀態創造民主，而是民主創造了類似自然狀態的事物，相互獨立的個體們不必然產生沖突，但也不再緊密相連?！眥10}曼斯菲爾德的這句評價，說出了托克維爾想說但不敢說的話，民主使人們的身份趨于平等，行為趨于理性，心智卻時刻有原始化和野蠻化的威脅。他相信民主時代的人有保護自己免于退化的自制力，也相信這種自制力會被民主和商業的熱情所吞噬。

民主的平等如何使人變得強大而不互相嫉妒呢？這一直是托克維爾關心的話題。為此，他引入了兩種較為合適的形式——新英格蘭的鄉鎮和結社。鄉鎮自治使美國人民習慣了一種統治形式，沒有這種形式，公民的自由只能通過革命來實現。托克維爾說，選舉使民主茁壯成長，美國不是因強盛才選舉，而是因選舉而強盛。{11}這里再一次體現出托克維爾的貴族氣質，他始終認為“形式”是十分重要的，即使結果相同。完整的形式會使一個人有更充足的時間思考，思考自己和即將做出的行為。形式是貴族社會的重要民情，作為貴族成員，他必須時刻保持優雅端正，做公民和君主之間的聯系紐帶，也正因如此，他才對民主的代價異常敏感。

三、托克維爾的驕傲

托克維爾認為，在民主社會中，要想保持自由，最重要的是保護好自己靈魂中的那份倔強。他從不反對個人主義，個人主義是他捍衛民主和自由的一件利器。托克維爾的驕傲其實是一種遺世獨立的孤寂感，他之所以杰出，之所以特別，是因為沒有人和他一樣，也很少有人真正懂他。“當你向大眾觀念低頭時，你不是向一個或一群掌握權威的人低頭。大眾觀點的模糊性不僅保護它免受懲罰和免于負責，也讓它成為一個不以單獨意志思考的權威。民主人的相似性使民主變得像是天然自發的，即使他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傳統的?！眥12}在這里，曼斯菲爾德很好地解釋了兩種托克維爾想說但未曾明說的概念：本性和傳統。一個服從自己本性的人是自由的，但一個服從傳統的人是受束縛的，只是人類社會發展的時間太久了，以至于很多人忘記了什么是本性，什么是傳統。托克維爾洞穿二者之間的區別，但他這一次沒有坦白地揭穿，因為他深知自己無力做出任何改變。當人們習慣于把大眾觀念看成天然不可辯駁的真理時，多數就不須要強迫，多數使他自愿信服。這也是為什么在民主社會，大規模的革命變少了的原因。

哲學家一般都有他們對整個自然界中“偉大”的理解，并用它來貶低大多數人認為偉大的事物。托克維爾在這一點上與大多數人一致，他對哲學的不信任表現在他對偉大的堅持上。也許他有一個隱藏的哲學理念，某種程度上類似于亞里士多德對哲學的忽視，一種保衛政治的哲學。但在大多數情況下，他發現它必須通過哲學的輕視來捍衛政治，因為他知道現在自由主義哲學是自由和自由主義最大的危險。這是曼斯菲爾德書中的最后一句話，每每提到有關哲學的概念，托克維爾和曼斯菲爾德都十分隱晦，讓人很難理解托克維爾對哲學的真正看法。后人喜歡給托克維爾貼上“政治哲學”的標簽，但是在托克維爾自己看來，他也許并不喜歡這個將政治和哲學連在一起的頭銜。

{1}{2}{3}{7}{8}{10}{11}{12} Harvey C. Mansfield.TOCQUEVILLE： A Very Short Introduction.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 p1，p9，p11，p12，p18，p20，p22，p50.

{4} 〔法〕托克維爾：《舊制度與大革命》，馮棠譯，商務印書館1992年版，第34頁。

{5}{6} 〔法〕托克維爾：《托克維爾回憶錄》，董果良譯，商務印書館2004年版，第97頁，第31頁。

{9} 〔英〕拉里·西登托普：《托克維爾傳》，林猛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88頁。

參考文獻：

[1] 拉里·西登托普.托克維爾傳[M].林猛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

[2] 托克維爾.托克維爾回憶錄[M].董果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