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宋玉辭賦中多處寫到名目繁多的禽鳥,無論是從具體形象上獲得情感的相通,還是上升到符號與象征的審美高度,它們顯然不再是對自然物象的簡單移植,而是蘊含了深層次的文化內涵與精神實質。通過對這些文化載體的解碼,我們能更好地理解宋玉的內心世界,領略遠古先人們的生活圖景。
關鍵詞:宋玉 禽鳥 意象
禽鳥在先秦文化中早已不是陌生的概念,不管是在史書記載還是文學作品中,禽鳥物象屢見不鮮,這絕非是一種單純的無意識記錄,而是打上了遠古先人集體意識中圖騰崇拜的烙印。在那個萬物有靈的時代,社會生產力低下,人們形成了以己觀物和以己感物的思維方式,人和自然之間存在著一種互滲的關系,在這一過程中,逐漸發展成一種象征或隱喻思維,自覺地將某種具體的物象和特定意義聯系起來,借助具體的物象來承載心中的寄托與愿景,這種具有普遍性的、穩定的意象符號系統便會成為部落凝聚力的象征。在宋玉辭賦作品中,禽鳥意象多次出現且種類繁多,它們所承載的文化內涵大致可分為:象征的載體、情感的媒介、配飾的材料、山川名物之精靈等。隨著后人的不斷延展與闡發,禽鳥已沉淀為具有某種特定情感內涵的符號意象,成為理解作品的窗口。
宋玉著述的真偽問題是學術史上的一樁公案,在此不做贅述,本人同意吳廣平先生的說法:《楚辭章句》所收的《九辯》《招魂》兩篇,《文選》所收的《風賦》《高唐賦》《神女賦》《登徒子好色賦》《對楚王問》五篇,《古文苑》所收的《笛賦》《大言賦》《小言賦》《諷賦》《釣賦》五篇,《文選補遺》所收的《微詠賦》,加上銀雀山出土的《御賦》,共十四篇作品,都是宋玉所作。{1}其中《招魂》《九辯》屬于楚辭體詩歌,但按程千帆先生的說法漢賦有兩類,一則畸于抒情,二則畸于寫實。所以本文將《九辯》《招魂》也納入研究范圍內。
一、禽鳥意象的多重象征系統
在宋玉辭賦中,一類禽鳥意象的出現作為象征的載體隱喻一定的主客關系。這主要出現在《九辯》與《對楚王問》兩篇作品中。《九辯》是一篇自傳性質的長篇政治抒情詩,詩中揭露了當時楚國奸佞當道的黑暗現實,抒發了自身老大無成的生命憂患意識。詩中多次出現禽鳥意象,以對比和類比形式出現,其背后所象征的真正意義讓文章更為深刻與意味深長。宋玉時值楚國江河日下之際,君王不察,奸佞誤國,宋玉堅持正道不愿與之同流合污,發出“鳧雁皆唼夫梁藻兮,鳳愈飄翔而高舉”的高冷唱調。這自然不是單純陳述自然現象那么簡單,而具有明顯的象征意義,而產生類似象征的基礎便是同質異構的聯想,只要二者之間存在著某一方面的類似,便可以在人腦中形成聯系。
鳳,乃楚之神鳥,姜亮夫在其《楚辭通故》中釋條為:“古傳說為鳥中之王,能上升于天者也……《九辯》之‘鳳愈高翔‘鳳獨遑遑‘鳳凰兮安棲‘鳳凰高飛‘鳳亦不貪,皆是也。然此等句義,詞面雖皆言鳳凰、鸞鳥,而詞底大體皆以喻賢之士,失志在下,此文藝設喻之一手法。”{2}《莊子·惠子相梁》篇中描述鳳時道:“非梧桐不止,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3}這與隨處可食梁藻的鳧雁相比,形成巨大的反差,宋玉自比高潔的鳳凰以此明志,而將小人奸臣喻為皆食梁藻的鳧雁,用迥然不同的物象來對照現實生活中的矛盾與對立,不僅抒發了內心的苦悶,更是符合其政治抒情詩而非刻板的議論文的特點。在表明內心之志之后,宋玉繼而發出“眾鳥皆有所登棲兮,鳳獨遑遑而無所集”的不平之語。王逸注:“群佞并進,處官爵也……賢才竄逐,獨無所托。”{4}這無疑是諷刺當時黑暗的政治時局,宋玉空有忠君報國的愿望投靠無門,反倒是小人當道,這如何不令之痛心?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這是千古無數職士之哀,宋玉聯想到姜太公九十才顯赫尊榮,正是因為沒有遇上明主,于是又長嘆:“謂騏驥兮安歸?謂鳳凰兮安棲?”五臣云:“騏驥安歸,在于良樂,鳳凰安歸,在于圣明。自喻時無知己也。”{5}兩個問句表現出了宋玉內心強烈的心理活動,深深的無奈中也夾雜著些許希冀,聊以姜太公之遇安慰自己。面對世風日下的現實,宋玉感慨道:“騏驥伏匿而不見兮,鳳凰高飛而不下。”鳳凰、騏驥乃良禽善獸,二者在此比喻賢臣遠逝,隱藏于四方。但他繼而又反問:“鳥獸猶知懷德兮,何云賢士之不處?”道出了宋玉對君主的凄怨之情,真可謂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這滿腔的憤懣向何人訴說,又如何排解?古語云:“識時務者為俊杰。”但宋玉仍非常堅定地勉勵自己:“驥不驟進而求服兮,鳳亦不貪喂而妄食。”整個情感線層層遞進,貧士失職而志不平的憤懣噴薄而出,疑問、反問等句式的運用更寫盡其悲。宋玉反復以鳳自喻,鳧雁眾鳥比小人,一方面是以彰其志,鳳乃高潔的象征;另一方面也表現出自己痛苦的內部矛盾,乃自己秉性高潔不愿與黨人同垢,而外部矛盾便是君王不察,昏庸不辨是非,讓眾鳥有所集而鳳凰無所棲。宋玉借助禽鳥意象作象征之用,在哀嘆自然之秋時揭露了社會之秋的黑暗,抒發了人生之秋的憂患,善鳥惡禽的意象也經后世的發展逐漸積淀而成為具有固定指向的意義內涵。
《對楚王問》篇幅相對《九辯》短小,在面對楚王“何士民眾庶不譽之甚也”這一問題時,宋玉巧用歌于郢中之客的事例說明曲高和寡的道理,自喻如音樂中的《陽春》《白雪》一般,不是識曲之人又何以自知?接著進一步以鳥中之鳳和魚中之鯤自比,再一次將鳥類人格化,發出“夫蕃籬之,豈能與之料天地之高哉”的感嘆,將自己比作絕云霓、負蒼天的鳳凰,而將世間凡夫俗子比作雀,那籬笆間的小鳥雀,怎能與鳳凰一起去測量天地的高度呢?“故非獨鳥有鳳而魚有鯤也,士亦有之。”意思是:豈止是鳥中有鳳,魚中有鯤,士人中同樣有鳳和鯤,凡夫俗子又豈能理解圣人的所作所為?此篇出現的鳳和意象同樣是作為象征的載體,化抽象的精神品質為具體可感的禽鳥形象,表明自己的品性高遠、志向遠大,十分生動含蓄地表現了宋玉的孤高之情,立意高遠卻耐人尋味。
二、因鳥自傷的內在情感結構
王國維《人間詞話》說:“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萬物本無情,因心有情而生情。在《九辯》中,處人生之秋的宋玉凄怨憤慨,觀自然之秋,則處處秋色皆冷色,許多物象經后人的沿用漸漸約定俗成為經典的意象,其中禽鳥意象非常具有代表性。肅殺的秋天放眼望去,到處是一片枯槁,生不逢時的詩人佇立在蕭瑟的冷風中,苦悶于人生價值未得實現,飽受排擠滯留異鄉,曠蕩空遠的地方只剩下一個孤獨的背影哀聲自憐。“燕翩翩其辭歸兮,蟬寂漠而無聲。雁而南游兮,雞啁哳而悲鳴”,此情此景更是襯托出了宋玉獨在異鄉為異客的落寞。燕子、大雁、雞等禽鳥發出的聲音本是客觀物理現象,可在詩人心中卻內化為情之所發,于是“鳴”變成了“悲鳴”,這唯有詩人內心先悲,聞雁雁和雞啁哳才會愈添其悲,這雁鳴便由耳中之音變為心中之音了。宋玉因政治失意流放異鄉,雁的秋去春歸、奔波不定與當下處境中的宋玉,形成了一種明顯的同構異質對應關系。再者,雁是群居動物,它們往往互相扶持并會彼此交流更換隊形照顧弱小者,與宋玉遭小人排擠形單影只相比,宋玉的失群之苦是旁人所難于體察的。大雁成群南遷向故鄉飛去,更是反襯自身欲歸卻總不得如愿的羨慕與惆悵。秋天氣候的特點容易使人患“季節性情緒低落癥”,寂靜蕭瑟的冷風中只剩下枯黃的葉子打著旋兒無力飄落,蕭索蒼涼的視覺感受就更容易牽動人的悲苦情思,萬縷愁緒,這時的三兩聲雁鳴便如火上澆油倍增其哀情。
文中的禽鳥意象除了襯托出主人公的孤獨、桑梓之懷外,更是作為時序變換的重要標識。大雁和燕子都是季節性候鳥,春天北去秋天南往,大雁尤為如此,所以也稱秋天為“雁天”。當秋天到來,生命萬物經春生夏茂后由盛轉衰,秋氣凜冽、寒霜始降,燕翩翩辭歸,寒蟬寂寞凄切,大雁悲鳴,原來喧鬧的生命世界似乎在一夜之間變得蕭條,面對這種悵然有所失的滿目冷落,萬物生命周期行將結束,其實人的一生又何嘗不像四季呢?宋玉便由此景聯想到自己已步入人生之秋卻老大無成,深深地激發了宋玉的生命憂患意識,發出“時而過中兮,蹇淹留而無成”的長嘆,游國恩先生在《楚辭概論》中考辯說宋玉“至楚幽王時,年逾六十,因秋感觸,追憶往事,作《九辯》以寄意”{6}。年逾六十已是暮秋之年,老病相侵,那種聞雁而悲所透露的自我意識才更加深沉,對人生的思考與感觸往往也更為深刻。在這幅獨立秋風蕭瑟涼的靜態畫之中,這些天空中的使者猶如點睛之筆,見其身而感其悲。
三、禽鳥意象的美學內涵
在宋玉辭賦中有一類禽鳥物象并不是客觀的生命個體,而是作為配飾屢屢出現,如翡翠和玉鸞。中國配飾造物之美早在幾萬年前山頂洞人的獸齒項鏈開始就初具雛形,它的主要目的無疑就是創造美的審美感受。隨著工藝技術的成熟,配飾的花樣和種類便也逐漸增多。楚國物產豐富,《左傳》中,重耳與楚王的對話略見一斑:“子女玉帛,則君有之;羽毛齒革,則君地生焉。其波及晉國者,君之余也。”{7}考古出土的文物也足以證明戰國時期的楚國在漆器、絲帛、青銅器等制造工藝上遙遙領先。在宋玉辭賦中,翠羽飾物種類繁多,如《招魂》:“翡翠珠被,爛齊光些。”“砥室翠翹,掛曲瓊些。”“翡帷翠帳,飾高堂些。”《高唐賦》:“建云旆,霓為旌,翠為蓋。”《神女賦》:“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登徒子好色賦》:“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諷賦》:“主人之女翳承日之華,披翠云之裘。”“以其翡翠之釵,掛臣冠纓。”
其瑰麗燦爛不僅體現了當時楚人的審美傾向,宋玉辭賦的濃艷富麗也可見一斑。翡翠,王逸注:“雄曰翡,雌曰翠,被衾也。叔師古注云:‘言復以翡翠之羽,雕飾幬帳,張之高堂,以樂君也。”{8}作品中出現了大量的以翡翠的羽毛作裝飾的描寫,人們用它裝飾屋室、縫制被子、制做帷帳、裝飾車蓋、裝點服飾、點綴首飾,美女的眉毛和容貌姣好的神女也用翠鳥作比,其所用范圍之廣反映了翠羽在當時是楚國貴族重要的裝飾原材料。這些飾品不僅是身份的象征,而且在某種程度上是那個琳瑯滿目的世界具體而微的顯現。這些物體承載和展現出來的是人們對物質世界和自然界的直接征服和巨大勝利,通過這些耀眼光華的工藝品我們可以看到楚國宮廷貴族生活的一個剪影。與此同時,從這些華美的翠羽飾品也能看到楚人尚巫娛神的風俗文化。
楚人尚巫的風氣在古書中多處記載,巫是介于神與人之間的第三種人,能夠通靈。而當時的人們對世界的認知還停留在非常狹隘的層面,憂患意識濃重,為了消災祈福,便常常使巫覡設壇以娛神。以己觀物以己感物的思維方式,把人的思想情感平移到神的思想情感上,用人的喜怒哀樂去揣度神的情感變化,所以人們認為越是隆重華麗,色彩斑斕,娛神效果才越好。宗教崇拜和儀式中的模仿意識,才使得楚人有意識地追求鮮艷的美感,這樣的思維模式逐漸從巫祭典禮中轉化到日常生活,無論是服飾還是裝飾都華美驚艷,處處表現了一種對精彩絕艷之美的欣賞與追求。這和以孔子為代表的北方儒家文化相反,孔子主張“素以為絢”,以素為美,體現出為政治統治服務的審美理念。道家文化代表人物老子則認為“五色令人目盲”,認為聲色犬馬只會讓人們的內心越來越空虛,因而強調建立內心的寧靜。楚國通過有意無意地將自然萬物對象化,激發著人們原始的浪漫幻想,構筑了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在楚人心中,鳥類是大自然的精靈,而翠鳥毛色亮麗華美正是符合了楚人對美的追求,這體現了楚人對世間生活的全面關注,也表明了他們對自然界的逐漸征服,從而不斷地歌頌和玩味所獲得的一切。
① 吳廣平:《宋玉研究》,岳麓書社2004年版,第104頁。
②⑧ 姜亮夫:《楚辭通故》,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97頁,第514頁。
③ 方勇:《莊子》,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279頁。
④⑤ 洪興祖:《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89頁,第190頁。
⑥ 吳廣平:《楚辭》,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261頁。
⑦ 舒勝利、陳霞村譯注:《左傳》,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版,第81頁。
參考文獻:
[1] 吳廣平.宋玉研究[M].長沙:岳麓書社,2004.
[2] 姜亮夫.楚辭通故[M].云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9.
[3] 方勇.莊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1.
[4] 洪興祖.楚辭補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3.
[5] 吳廣平.楚辭[M].長沙:岳麓書社,2011.
[6] 舒勝利,陳霞村譯注.左傳[M].太原:山西古籍出版社,2004.
基金項目:湖南省高等學校科學研究重點項目“騷體文學研究”,課題編號:11A038
作 者:黃敏思,湖南科技大學2015級古代文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先秦兩漢魏晉南北朝文學研究。
編 輯:趙斌 E-mail:948746558@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