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向東
我難以說清這次閱讀的感受,這是一次非常偶然的邂逅,陌生得令人驚喜,卻又復雜,難以理清。我說的是讀了女作家賴賽飛《快手的手》等三篇散文之后的感覺。
猛一想,我也是見識過不少散文的,在我看來,散文之于文學,—如狂草之于書法。它們大致有一個共通點:看似門檻低,實則臺階高,入門易,登堂難。放眼當代散文界,玩票打諢者多,扎馬坐科者少;信馬由韁者眾,張弛有度者寡。正如劉錫誠先生曾批評過的那樣:“矯氣和貧血是散文的時代病。有的散文寫得越來越像是論文,以炫耀常識為標榜,顯示給讀者的卻是矯氣癥;有的散文缺乏真情實感,甚至連基本的質的內容都沒有,患的是貧血癥。歷史上,好的散文都是用血寫的,而如今,有些散文則是用水寫的。文學蛻變成了時尚。”
賴賽飛不同,有她自己對散文的理解和追求。在現代散文理論批評史上,賴賽飛的浙江同鄉前輩郁達夫在《<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中,從古代散文的“心”和“體”人手,曾提出以“破”為“立”,在批判正統散文壓制個性的基礎上開辟現代散文個性張揚的發展道路。郁達夫認為一篇散文最重要的是其“心”,也就是散文的作意、主題、要旨之類精神內容,與此相對的是散文的“體”,就是把散文的“心”盡情地表現出來的最恰當的方法。賴賽飛可謂深諳其中滋味。或許在她看來,散文的要義不在于形散神聚,而是精神的裂變,在于以“破”為“立”,個性張揚。
在《快手的手》等三篇散文中,賴賽飛扭住幾個東西不松手,那里面的人或者事推動著她。她很擅長從細微處入手,向博大處開掘,于平凡瑣事中發現人性閃光,于人生百態中感知世間冷暖。從她的這幾篇散文中,可以清晰感覺到她強烈而敏銳的文學和文體自覺。竊以為,她的散文特色在于意蘊與結構的整飭、對稱與和諧。
《快手的手》重點在于“快”“慢”二字。作者由“快”入手,以武俠橋段比擬勞動場景,一個樸實憨厚、雷厲風行的勞動婦女形象瞬間呈現在讀者面前:“我從來沒看清過她的手。它們總是處在運動之中,似閃電劃過我的眼,轉瞬即逝,我能記住的只是后繼的雷聲,也就是由結果延續而來的影響力。這已經接近武俠了。”快手何以如此之快,無他,唯手熟爾。然而,物極必反,月滿則虧。作者開篇便已交代,快手之快“不會被別人的快打敗,只會被自己的快打敗。”正所謂成也是怏,敗也是怏。長期的高強度勞作成就了她的一雙快手,但與此同時也為她帶來了無盡的苦痛折磨,“前面的快終究要由后面的不快來補償”。快手由“快”變“慢”,背后揭示出的是農村婦女辛勤與困苦,也是時代的變遷。文中指出,快手之苦有三:一是丈夫懶惰,無人為她分擔家庭重擔;二是積勞成疾,身體連連報警;三是機械取代人力,快手在流水線面前最終敗下陣來。然而,快手速度雖逐漸慢了下來,但她并沒有自暴自棄、怨天尤人,而是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充沛的勞動熱情和旺盛的生命力。一句“理魚的活不好找了,我要到縣城去,聽說針織廠里有的是活”呈現出的是勞動人民樸素而真摯的樂觀主義精神,但又暗藏悲傷。由此可見,快手之快,意在言外,快慢之間,自有意味。
《先天下之老》形成對稱的是“老”“少”二字。作者從概念入手,憑觀感分類,將生活之感悟升華為哲學之思辨,得出一個獨到而準確的結論:“大概只有陌生人才幸免于老。熟悉的人老得慢一些,半生不熟的人老得飛快。”像洗衣店老板娘這類“熟悉的陌生人”即在“老得飛快”之列。用作者的話講:“初見洗衣店老板娘時,她的臉白嫩而有光澤。黃種人臉上的這份光澤常常讓人想起玉、象牙,質地良好風格低調的好物。”再見之時,已是光華隱然,“最先淡去的就是光澤,一層一層地淡下去,使人不可遏制地想到洗衣房內彌漫的化學氣味。”以后每次遇見,對面的少婦則更顯容顏老化,“就好像遇見一面落地鏡,免費觀照天下女子隨流光萎謝的事實”。由“少”及“老”,背后呈現的是小本生意人的艱辛創業之路。從剛開張時的門可羅雀、入不敷出,到后來的衣滿為患、手忙腳亂,這其中經歷的是怎樣一個“失望與耐力拉鋸的持久過程”,自然是不言而喻。作者在文中將老板娘的容顏由盛轉衰與洗衣店的生意由衰變盛交替書寫,可謂是匠心獨運、別出心裁,前者猶如一條下劃線,后者則是一條上揚線,兩者交會處便是小生意人不為人知的心酸與滿足。一如文中結尾處所言:“這是一種干凈體面的工作,雖然過程并不透明。因為干凈與體面的前提向來是臟與累,這一點不需要被人看見。”
《眾生仰望》的著眼點在于“神圣”與“普通”之間。眾所周知,醫患矛盾是當前社會中一個重大而棘手的民生問題。《眾生仰望》以雙重視角來透視醫患問題,充分體現了作者的責任與擔當。文章開篇以一件“白大褂”為切入口,揭示出醫生與患者之間極為復雜而微妙的關系特征:“他是醫生,我們是病人。一件白大褂,將我們分成了不對稱的兩個陣營,服飾特征鮮明,人數多寡迥異。”在這個看似簡單陳述的句子中容納著非常龐大的信息量。“陣營”二字將醫息之間的關系和盤托出——患者前來看病,本應對醫生懷有敬畏與感激之情,然而信息的不對稱以及不斷惡化的醫療生態又使得患者本能地對醫生心存戒備。反之亦然,救死扶傷,本是醫者職責所在,但是頻繁發生的襲醫事件和強大的“醫鬧”勢力,又迫使醫生不得不對患者保持必要的提防。雙方心照不宣,如履薄冰,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假使中間偶有變故,就如文中所言:“氣氛便急轉直下,估計這身白大褂看上去就會像巴以之間的隔離墻,瞬間變得又硬又冷。”改善醫患關系需要醫生和患者雙方從自身做起,換位思考,相互體諒。站在患者角度,如果我們不再將白大褂視為一個表明身份的標簽,其實裝在白大褂里的那個人與其他人并沒有什么本質性的區別,甚至于比我們普通人更加的“無辜與脆弱”。正如六六在《心術》中所言,在專業領域,醫生在患者面前扮演著上帝的角色,但在生活中,他們也是一群普通人,沒有半分仙氣。如果認識不到這一點,醫患之間的矛盾將無法得以緩和。就像文章結尾處作者的擔憂那洋:“如果王子不能按時變回青蛙,他只有在王子的軀殼里等著消耗而竭。”令人感到可悲的是,這并非僅僅發生在這個故事里,也同樣發生在紛紜現實之中。《眾生仰望》告誡我們,恰當地認識到并處理好“神圣感”與“普通性”,是構建和諧社會關系的題中之義。
從總體上看,這是三篇富有思想藝術個性和自主創新精神的作品,是自出機樞、性靈獨出的散文,紀事、言志、抒懷、載道、緣情、抒情之間既有緊密關聯,又有錯綜變化,看似不大,其實有不小的格局。因為有新的思維和新的追求,又是個人筆調,讀來不像讀大多數散文那樣輕松,那樣消閑,但那不是冗長,不是凝滯,而是沉浸與深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