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蕓凡
春天,浸潤了小河,浸潤了低山,浸潤了田野和天空。一些酥軟的聲音,揉揉眼,從溫潤的土壤里,從滴著露的新葉下,從屋檐下的燕窩中,從闌珊了的燈火中溢出來,漲滿地平線。
我們也從長了膘的羽絨服里蹦出來,腆著心滿意足的荷包,不時悄悄揩一把壓歲錢的油,給油膩了一個年的舌頭一點小清新?;蛘哂靡粋€捂得發燙的鋼镚兒——
養幾包水晶球,本來是姹紫嫣紅的小珠子包在塑料袋里,倒進塑料瓶的水里,就慢慢浮腫、變淺,變得有彈性,層層疊疊的伏在瓶里,還得不時地放放水,換換地兒,不然就肚皮兒一翻,碎成果肉似的。有的還“懷了孕”,暈得極淡的顏色里裹著一個越來越大的小黑點,一兩天就“生”一黑咕隆咚的小家伙。我們也都納悶:明明是不同的顏色“生”的,怎么都一個樣?
或者碰幾下玻璃球,大的小的肥的瘦的,有的是純色的,有的中央還嵌有花。我最喜歡的是純藍或碧色的,不大不小,碰著“叮叮”響。巷子里面有一圓滾滾的小胖,手背揩一把油,甩出兩個鋼镚兒,買了個滾圓的大白。我們的彈珠瑟縮成一堆,活像瘦巴巴的小雛雞。他四處征戰,俘虜了滿滿一袋,參差不齊,自封“不敗將軍”。只好悄悄地把自己的S級都藏起來繞道走了。
要么供奉幾只公仔,扇一扇卡牌。大多都是最流行的游戲中的精靈,賽爾號之類的。對面的小家伙也有拳頭那么一大摞。先分一半給你,然后挑三張不能輸的當扇子(或者空手)上陣。其實最應該害怕的就是這種人了,明知道自己會贏一大堆,還偏偏要先送給你一半,只得悄悄把郁悶往肚子里咽。
這些店的老板們,都各自有各自驕傲的理由,都像樹葉子一樣掛在架子上,擠擠地擺在門口,花團錦簇。咱家的水晶公仔最花樣,咱家的公仔最像樣,咱家的卡牌最逼真,咱家的涼面最入味,各自揣了一份有恃無恐,陷在團椅里,歪在長凳上,把手埋在麻將里和面似的,同時用一雙油亮的小眼睛,從臉上肥肉的皺褶間射出一道精光,揣測你手中的鋼镚兒,極尖利地聳出一句:“喲!買東西哦?”
有一次偷偷溜出家,捏著五角鋼镚兒潛行過來,四下里只剩“咚咚”的心跳。午后,人行道灼灼散發著積蓄了一早的暑氣。樹的影子有些扭曲。從鋪前的陰影飄過,板凳上的貓兒耳朵一抖,瞇縫個眼,歪在陽光里。捏著汗水浮動的鋼镚兒,腳板在石板上“梭梭”響。然后——
“喲?要不要新的公仔哦?”
我肩膀一抖,回頭。店老板擰著酸檸檬似的臉,瞪著圓眼睛,無聲無息地立在了后頭。高大的臉隱在頭頂帶來的陰影里,只看到一個帶鉤的鼻子和兩個深邃的鼻孔蚌似的一張一合。我“呵呵”扯扯嘴角,往外退一步,轉身撒腿就跑。一口氣,看見了家門,掏鑰匙時,好久都沒把鑰匙塞進去。摸一把,臉頰都是雞皮疙瘩。
換個地兒,就是不同的了。
大多都是游走的,像吉普賽人。有背包的,后面掛個藍白的帆布包,皮膚散發著泥土的氣息,前面脖子上掛個黑布包,框些洋娃娃、狗狗、發條列兵之類的小玩意,左手掐一把單調的小喇叭,右手捉個活潑的撥浪鼓,聽悶悶的“嘟嘟嘟嘟”筆直地響過來,筆直地響開去。還有挑擔的,前面有個籮筐,兜些毛巾牙刷洗衣粉之類的,后面用繩栓掛些“孝順兒”(老年人用來拿在手里反著抓背的)“敲背錘”(敲背的,與前者是對孿生子)塑料盆刷子抽抽紙之類的,一般都是默默的走到門口,問句,“牙膏牙刷?”或是在過道上拉高了聲音喊,“用完沒得?牙膏牙刷咯……要不要?盆盆兒……”大人們急速掃一眼柜子,默念一番,走到門口喊一句,“喂!抽抽紙毛巾有沒有?”
當然了,我們期盼的,不是這些。當過道里傳來輕輕的棉布鞋的“噠噠”聲,我們就在過道里“波”冒出來,就像雨后森林里的蘑菇。大人們這時都閑,懶得分只眼瞅著我們,樂得自己玩。那是一個蒼顏白發的老婆婆,頭發綰個髻,一身布衣,肩膀還有一個補丁,掛一帆布包,咧一口稀疏的牙。我們圍在她身邊,她一雙枯萎的手,拿一把小梳子,給我們綰個蝴蝶,編個小辮,別個發夾,扎朵花。還可以帶帶皇冠。當然了,是要買的。
我更愛的,是婆婆的口袋。只見她一只手拿住小伙伴的辮子,一只手在布包里一搗鼓,“喔”,一個熱騰騰的故事就被捉住了。
傳說,每一個人的耳朵里,都有一條漫長的路。水漫平野,風起雪涌,戈壁懸崖。聲音從外面鉆進來,淹沒在水里,吹散在風雪中,撲在沙子里。所以很久以前,人們聽到的,都是千瘡百孔。
后來,一個迷路的小小人,走投無路,跌跌撞撞借宿我們的耳朵。他小心翼翼地蜷起羽翅,藏在我們耳朵的深處,用我們的夢境編織聲音的路,護送它跋山涉水到我們靈魂的耳畔。
那他會老嗎?
會啊,當他老了——像婆婆一樣老時,他就在一個沒有風沒有雨的清晨,在第一縷晨光中走出來,消散在空氣里,把位置讓給新生的小小人。
“所以啊,你的耳朵生病,是因為還沒有小小人找到你,住進你的耳朵里。”婆婆給魚子別發夾,拍拍她的頭。
“過幾天就好了嗎?”魚子眼淚汪汪地瞅著婆婆。
“過幾天就好啦。”婆婆揉揉魚子的耳朵,“發夾借你戴幾天,到時記得還哦?!?/p>
還有的就是賣書的了。渾厚低沉的吆喝,好像獵人的吼叫,穿透喉嚨涌出來,膨脹滿整個森林,每一絲葉縫,每一間泥隙,每一只耳朵“晨報……晚報……新周報……”。然后,那些藏匿在陰翳中的小動物們,就從樹葉間,露一對璀璨的眼,盯著獵人,眨巴眨巴。大人們只需要付一張紙幣,就可以換一疊厚厚的報紙,絲絲滑滑的,有時手上沾了水,摸得指頭黑乎乎,聞起來,還有一股尖利的油墨味。還有漫畫書,附贈幾厘米高的人物塑像,像模像樣的。我常常換些書來,無聊時看一看。大多都是小說,也有散文無聊透頂的,講些遙遠天邊的城市遙遠年代的事情。我也常常好笑,養蝌蚪還要買,難道自己不能抓嗎?——小河邊,黑魆魆的一層層,放個手掌進去,正面反面都是拱來拱去的黑遠腦袋和甩動的黑尾巴,滑滑膩膩——而且還要吞下去!我曾為此惡心了兩三天,莫名地發了燒。此后的好多年,每每一看到這個作者,便想起他吞蝌蚪,又感覺到活的蝌蚪在胃里被撈起來粘在岸上時掙扎一般扭動……endprint
這和火車上買賣的比較像。只是火車上的包更大,東西更多罷了。試想一下,正是霧蒙蒙的夜晚,你的火車開著燈沿著軌道,行駛在空闊的平原,平原的邊緣,山巒平穩地呼吸。你躺在鋪上,上下傳來細碎的鼾聲。周圍的廂還參差不齊亮著洌白的燈?!斑圻圻邸毙∽郎系臇|西輕微地顫動,奶茶白煙裊裊。過道上傳來泡面的香氣,小孩的哽咽聲和通電話的聲音。一個移動的大包包從走廊上過去,“盒飯,方便面……玩具,充電器……”然后火車慢慢安靜下來,進站。站臺的燈光從窗簾的碎洞刺進來。嘈雜起來,行李箱的輪子,皮鞋,叫賣聲,清晰而遙遠地回響。
巷子里也有這樣游走的商販。蹬一三輪車,車后面拉的各式的東西。收廢品的,拉的就是一摞摞捆扎好的紙板、報紙,還有電冰箱的一部分之類的。賣饞嘴家什的,拉的就是幾個不銹鋼桶,一口鐵鍋,一個煤氣罩,還有作料碗。鐵鍋里一年四季都炸得洋芋、火腿腸之類的東西,鋏爛了舀幾瓢作料,長筷子“呼呼”裹著攪勻了,撒幾把翠瑩瑩的蔥,倒在小碗碗里,捻一把牙簽戳在一塊爛洋芋上。涼面也是差不多的工序,只是少了“碎尸萬段”那一節。夏天時,不銹鋼桶里就裝了涼糕涼蝦冰粉兒,再用塑料瓶裝一瓶冰丟在里面。拿個大勺子舀一瓢提起來,加幾瓢黃糖隨你。若是攤主慈眉善目,還可以跟他要了那瓶冰把玩把玩,塑料瓶子總是扭成黃鱔,瓶里的冰,冰的中心還生長著圣誕樹似的冰花,枝杈長滿整個內壁,顯現出不透明的乳白?;蛘呤桥俦?,白色的碎冰,再倒些果醬之類的。冬天時,就能遇見一大壺,手把和壺嘴都是龍——就是有葛粉兒吃了。本來是乳白的像牛奶一樣的湯,經他抽了壺倒一柱水,熱氣模糊,就變成了透明的糊糊,再加黑芝麻白晶糖山楂葡萄干,邊攪邊吃,只覺得周身的寒氣由腹部被逼向兩頭然后驅出身子。攤子大的還有白紗布蓋著賣的糯包谷,酸辣粉。
這樣的攤子的叫法深入人心,巷子里任你逮個孩子,都會學著那“涼面,酸辣粉,豆腐腦,涼糕涼蝦冰粉兒,買來吃”,跟在他屁股后面邊追邊喊。那如果你想吃了又在八九樓的家,怎么辦?大人們一般沖到陽臺,深吸一口氣,醞釀兩分鐘。眼見著人要沒影兒了,才姍姍來遲,“喂——買涼蝦!”小孩們就在存錢罐里掏掏掏,抓一把捏在手里,扒著欄桿跑樓梯,追上了,捏著錢“涼……涼……涼”半天,糾結死老板了:涼面?涼蝦?涼糕?涼皮(沒有的)?最后終于抖出一個“涼……粉兒”還是老婆婆準,打半碗涼蝦添坨冰粉兒,加滿了黃糖,滿滿地遞過來。接過來也顧不得給錢了,先喝一口膩膩的黃糖,清爽不悶,千轉不絕,咬到了涼蝦,糯糯軟軟,冰粉清清涼涼。示意婆婆從指縫拉幾張錢出來。滿唇黃糖不能浪費擦掉,吊長了舌頭四周轉,又是滿唇香香甜甜的口水了。
這些加糖的好東西,還是拆散“鴛鴦”的棒。黃糖正要從冰粉兒山上淌下來,溢出來,你本來好不容易穩住了,你的死黨在丈遠捕獲了好友一只,一個健步撲過來,堪比火箭發射。碗一歪,河流順著手指手掌手臂淌下來,你連忙補救,黃糖懸懸地在臂彎兒剎車,一臉不耐煩。然后,你一肚子的語言(這種情況下你還奢求是好話嗎?禮儀都拋到爪哇國去啦)噴涌而出,還小心翼翼地維持姿勢。如果黃糖沒有灑光,就用一句“再不跟你好啦!”結束井噴;如果撒光了,就將碗給他黏糊糊地砸過去吧!沒人會攔你。手臂上的黃糖嘛……可以用舌頭當抹布,一舉兩得!
最能一針見血的,要數學校周圍的商販。你在學校靜坐了一整天,早上春寒料峭,中午和下午卻灼浪滾滾,汗水埋藏在發間,指間,衣服間,作業本間,全身都是濕乎乎黏糊糊的,肚子還“咕咕——”秀歌喉,你扛著一背的煩雜移出校門,又得擠上公交肉夾饃。此時此刻,那個站在貨架邊短衣長褲扇兩扇子的老板拉家常一般吆一句,“冰棍兒,解熱?五角喲。”或者“漫客,新的!”亦或“方便面,兩塊,嘗個鮮不?”等回過神來夾在公交車里,滿手都是他喊的或者沒喊的東西了。
攤主的攤頭一般都圍著一群嗷嗷索食的客人,排到幾里外,于是劍眉一挑,袖子一擼,使用技能。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聽清出同時來自四海八荒的呼喚,又把佳肴一轉眼搞定快遞過去的。若是你再加催一句,那攤主的頭上必定肉眼可見一團熊熊燃燒的小火苗了。可奇葩必有更奇葩。偏有這樣的主兒,面部緊張,雙手接過錢,翻來覆去數一遍再來一遍,然后慢條斯理問你第三遍,“哎,你是要的啥子呀?”你急急地跟他比劃,他轉個身,又接第二單第三單第四單……然后才想起你這第一單,從頭又來:“呀,你是要的涼面噻?”……你看著公交車悠悠然開進遠方的公交港,又看著他被一個塑料袋絆住兩分鐘,劈手奪過碗,搶過口袋,一邊沖刺一邊跑……
——生活不僅僅有眼前的茍且,還有公交車和遠方……
這些吆喝是千篇一律,但是東西,可就只有我們知道哪個最好了。涼面酸辣粉之類的——那對三十上下的夫妻,每次撞上都聽得他們相互拌嘴,火藥濃濃;糯包谷——開個小電動車的大姨;涼糕涼蝦冰粉——頭發花白而又雜亂,系一條灰撲撲的圍裙,還有個雞精的廣告;冰棍——去批發唄……
現在,我也曾尋找過這些“老字號”,都不得而終。因為攤大多都一樣。黃糖,只給一瓢,兩瓢三瓢就得看那張黑黑的臉了;涼面,吃得出的雞精味精;糯包谷,吃完了得大口大口喝水才能擺脫那股濃郁的甜膩。
幾日前尋找滅失的課本,翻出了一個透明膠帶補得全副武裝的盒子。打開,滿盒的公仔和彈珠。看架勢,當時應是皺了小眉毛,極慎重地用膠帶纏得嚴絲合縫,再將一個個公仔立起來排在一起,輕輕地合上蓋子,小碎步挪到柜子前踩著小板凳送上去的。此時,這些公仔已經氣息奄奄東倒西歪,褪去繁華的妝容。而彈珠,業已物老珠黃,蒙上厚厚的塵。
我用水拂去上頭灰,對著太陽。
怎樣的一個碧藍的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