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然不覺

陳思呈

我的伯父在廣州燠熱而漫長的夏天竟然可以不用空調。

剛開始我也像多數子女一樣，覺得全無必要。因為子女皆經濟狀況良好，他本人更是早早實現了財務自由，不存在買不起空調的可能性。而他看起來近乎自虐的節省，簡直就是陷子女于不義。

伯父這人脾氣奇倔，行事頗有魏晉之風，子女強行給他購買的東西，他堅決不用。出于對這種個性的欣賞，我好奇他對空調一事的真實感受。很快我的調查結果出來了，他確實真的不覺得熱。

其實要理解這點還挺難的。空調把我們帶向更舒適的生活，我們有什么理由對這唾手可得的舒適說不呢？再說了，辛苦工作一輩子，不就是為了生活得更好嗎？這么過日子有意思嗎？

后來我知道我想多了，沒那么復雜，他就是對熱無感罷了。在最熱的那幾天中午他會用清水擦一遍竹席子，再拖一遍地板，然后打開一把落地風扇。我在炎熱的午后拜訪他，只見他怡然自若，愉快清爽，全無我想象的“這天氣沒空調一定汗出如漿狼狽死了”的局面。他并沒有強忍燠熱，只是覺得“沒你們說的那么熱”。

我于是猜想，自己之所以覺得熱不可忍，是因為我已經喚醒了這種欲望。我沒有伯父那種渾然不覺。

一個渾然不覺的人多么幸福。他輕松放棄，不需要經歷我所揣測、所設想的困難。他也可以不以別人的感受為參照物，因為他自己的渾然不覺就可以另設坐標，沒必要因為別人都說熱，就真的感覺熱起來。

從小聽到的那句老話“無欲則剛”，我總以為是在形容犧牲者，其實是在形容享受者。他們享受了自己因為欲望少而變多的自由。

你會說，要是人人像伯父這樣，我們的社會經濟怎么發展，文明怎么進步？是的，用我一個研究生物學的朋友的話說，要是不肯定人類的物欲，人類現在還在樹上趴著呢。但人類是多么復雜多么豐富的生物，人類的魅力就是在于欲望和思想的雙重旺盛。

與其說我在為節欲者辯護，毋寧說我贊美鈍感。經濟發達使我們敏感，我們因為體會更多、見識更廣而不斷地提高要求。敏感使人豐富：可以感受更多，看到更多。鈍感也令人有另一種豐富：可以因為渾然不覺而不受阻擋，故可行走得更遠。

（摘自《每一眼風景都是愉快的邀請》北京聯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