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軍
將暗影,變成光
胡曉軍
實際上,社會處于什么樣的狀態(tài),就需要什么樣的歷史人物,豈止武訓,對許多歷史人物,不同時代和社會的褒貶及程度有所不同,甚至差距很大;至于以歷史人物為題材的文藝創(chuàng)作,同樣也有“合為時而著”的要求,其成功與否的關鍵在于是否能將客觀的審視與主觀的甄別相結合。
看梁偉平飾演的武訓,自然想起他飾演的蜉蝣。演蜉蝣時他36歲,演武訓時他已60歲了。蜉蝣和武訓都是飽受欺辱和傷害的人物,要論分別,一個是虛構的,一個是存在的;一個逐漸成了變態(tài)的復仇者,一個堅持做了無私的利他者。顯然,后一個的難度要比前一個大得多。武訓用39年的乞丐生涯捐建了三處義學,教育了無數(shù)窮家子弟,成為近代中國民間辦學的先驅(qū)??梢哉f,武訓先將他人施加的暗影變成了光,再用光照亮了他人的暗影。相信作為一位德藝雙馨的淮劇表演藝術家,梁偉平對這一人物會更認同、更喜愛和更投入。果然,梁偉平說武訓是他演藝生涯中最感動的人物、最珍愛的劇作。在前半場,他一如壯年時演蜉蝣那般流利;在后半場,他又用暮年時才感知的如此滄桑,將演技發(fā)揮得自然渾成,將情感揮發(fā)得沉郁頓挫。尤其最后,當劇本打破常套,不安排一句唱詞便讓武訓瞑目而逝時,梁偉平躺在地上、不發(fā)一言,卻使全場觀眾在滿臺站立的演員中只注目于他一人。此時的梁偉平與武訓,正是一對同齡人。
武訓的行乞,本質(zhì)上是一種公共募捐,是一種極端化的慈善行為,是在清末階級矛盾極度尖銳、道德生態(tài)極為敗壞的態(tài)勢下,社會底層所作出的第三類選擇(另兩種是沉默至死和造反自救)。此舉不失為一種創(chuàng)舉,可同時視為對當時政治制度、社會矛盾的批判和補救。作為一個客觀的歷史存在,武訓明白而且通透,耐人尋味的是不同時代和社會的人對他的態(tài)度。實際上,社會處于什么樣的狀態(tài),就需要什么樣的歷史人物,豈止武訓,對許多歷史人物,不同時代和社會的褒貶及程度有所不同,甚至差距很大;至于以歷史人物為題材的文藝創(chuàng)作,同樣也有“合為時而著”的要求,其成功與否的關鍵在于是否能將客觀的審視與主觀的甄別相結合。應該看到的是,即使在當時那種惡劣條件下,武訓樸素的社會改良思想和畢生的犧牲行為,依然得到了普遍的民心和當局的認可(其中有利用的成分),那么倘在一個舊的矛盾猶存、新的矛盾出現(xiàn)且有激化可能的太平盛世里,武訓的極端善舉中到底有沒有、有多少不極端的價值,這正是《武訓先生》要將這塊暗影變成光的動因。
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自1951年后,武訓成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塊暗影。在淮劇《武訓先生》問世前,恐怕從未有這一題材的作品問世,以至于武訓從一個家喻戶曉的人物,成了上世紀60年代后出生的人所知極少的名字。有人認為武訓不值再提,也有人覺得應該再提,而且后人知道武訓的重要性,要超過知道慈禧太后——這自然是從不同角度而言。劇作家羅懷臻之所以為武訓作劇傳,是他認為武訓對知識的敬畏,對信念的執(zhí)著,即“憑一個信念便用一輩子去踐行一件事”的“三個一”精神,對當代是一種強烈的啟示之光。由此,敬畏和執(zhí)著成了劇核,成了人物的主要心理和行為,臺上便出現(xiàn)了武訓不敢越自己興辦的義塾門檻一步的戲劇性場面。與此相應的代價,則是弱化了武訓為窮人的未來造福而甘愿犧牲的精神。敬畏和犧牲猶如武訓行乞辦義學的心與脈,同氣又連枝,不可分厚薄,否則會消減敬畏與犧牲間的橋梁——因飽經(jīng)蒙騙、侮辱和侵犯而“開悟”并堅執(zhí)一生的力量。因此,武訓勸教、勸學、求孩子們?nèi)舢敼倌F苦人的情節(jié),對人物的塑造、劇情的加厚和情感的渲染均有好處,對當代感的增益也會更有力。觀罷全劇,蕩氣回腸略多,感人肺腑略少,原因可能是文盲遭騙、錢財被盜、有情男女被逼分離的故事要么與今日相距太遠,要么于今日司空見慣,已不容易催人淚下了。但最重要的,恐怕還是前述之故。

《武訓先生》演出劇照(圖片提供:上?;磩F;攝影:祖忠人)
與《金龍與蜉蝣》一樣,《武訓先生》也被賦予了“傳統(tǒng)戲曲現(xiàn)代化”“地方戲曲都市化”的任務。這是羅懷臻和梁偉平二十多年前的共識和探索,時至如今,該劇對這兩個題旨作了新的開拓。
一是內(nèi)涵的“具化”,將武訓這個當代文藝史上的暗影變成淮劇的光,在照亮當代人心(而非行為)的同時照亮淮劇自身(而非本體),為此劇中安排了證和尚這一人物。了證的化緣修廟與武訓的行乞辦學形成對應和微妙的比較,昭示真正的儒家不一定非要滿腹經(jīng)綸,便能與佛教一樣具有普度眾生的情懷,且更具現(xiàn)世的價值。二是風格的“內(nèi)化”,將淮劇的鄉(xiāng)土氣息植入都市的文化氛圍,或反言之,于都市的現(xiàn)代文明中納入淮劇的鄉(xiāng)土因子。為此,這臺大戲基本采用了小戲連綴的結構,這可是淮劇最初始的演法——小生小旦小丑三角戲、小生獨角戲、小生老生對手戲,最后群戲收場。同時,在武訓受騙、遭打、失竊等重頭戲中,毫無懸念地采用了多種民謠和大悲調(diào),如愿地收獲了淮劇獨有的審美效果。
劇終,60歲的梁偉平飾演的60歲的武訓倒在了臺上,中華文化中的某些精神卻立在了臺上。據(jù)悉,該劇將沿京杭運河在蘇浙魯京等14個城市演出,此舉除了推廣都市淮劇的概念及新成果,更有推廣某種適合于這個時代和社會的歷史元素的愿望?;磩 段溆栂壬啡粼?006年全國九年義務教育制出臺前、社會呼吁捐助貧困地區(qū)“愛心小學”時問世,就最好了;但如今依然不晚,依然大有將這片歷史之暗影變成當代之光的可能。這是因為,現(xiàn)在盡管文化知識不再是少數(shù)人的壟斷品,卻淪為了多數(shù)人玩弄的消遣品,而敬畏、堅執(zhí)和犧牲者又實在太少太少。

《武訓先生》演出劇照(圖片提供:上?;磩F;攝影:尹雪峰)
作者 上海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秘書長
上海市文聯(lián)理論研究室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