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偉
武訓故事的闡釋空間
李 偉
作為有史可考的唯一一個被寫入正史的乞丐,武訓的辦學精神乃至人生境界已成為一種標桿。從武訓逝世到1951年電影《武訓傳》被批判,沒有任何人、任何政治團體、任何政權對武訓及其精神有任何質疑,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在短短的半個世紀里已經開始被神化,成為積貧積弱時代教育救國理念、改良主義理想的化身,成為中華民族重要的精神財富之一。
據說,武訓是唯一一個被寫入正史的乞丐。《清史稿?武訓傳》記載:
武訓,山東堂邑人。乞者也,初無名,以其第曰武七。七孤貧,從母乞於市,得錢必市甘旨奉母。母既喪,稍長,且傭且乞。自恨不識字,誓積貲設義學,以所得錢寄富家權子母,積三十人,得田二百三十畝有奇,乞如故。藍縷蔽骭,晝乞而夜織。或勸其娶,七謝之。又數年,設義塾柳林莊,筑塾費錢四千余緡,盡出所積田以資塾。塾為二級,曰蒙學,曰經學。開塾日,七先拜塾師,次遍拜諸生,具盛饌饗師,七屏立門外,俟宴罷,啜其余。曰:“我乞者,不敢與師抗禮也!”常往來塾中,值師晝寢,默跪榻前,師覺驚起;遇學生游戲,亦如之:師生相戒勉。於學有不謹者,七聞之,泣且勸。有司旌其勤,名之曰訓。嘗至館陶,僧了證設塾鴉莊,貲不足,出錢數百緡助其成。復積金千余,建義塾臨清,皆以其姓名名焉。縣有嫠張陳氏,家貧,刲肉以奉姑,訓予田十畝助其養。遇孤寒,輒假以錢,終身不取,亦不以告人。光緒二十二年,歿臨清義塾廡下,年五十九。病革,聞諸生誦讀聲,猶張目而笑。縣人感其義,鐫像于石,歸田四十畝,以其從子奉祀。山東巡撫張曜、袁樹勛先后疏請旌,祀孝義祠。
1914年開始編撰、1928年成書的《清史稿》雖為民國時期的著作,但是由于參與修史者多為清朝舊臣,因此書中反而貫穿著反對民主革命、頌揚清朝正統的思想,充滿了忠君復清的感情。這一點在《武訓傳》中也有表現。武訓的主要功德是以乞討所得捐建了三所義學,為平民子弟爭取了讀書的機會。他雖然身份卑微,卻具有一種超越一己之私、尊師重教、矢志不渝的崇高人格。史稿將武訓列入“孝義”類,對其孝母尊師、興學勸學、救貧濟困的行為極力頌揚,對地方政府的褒獎充分肯定,從清王朝的立場上看,應該說名正言順、實至名歸,并無不妥。
除了正史所載以外,民間也流傳著武訓的種種乞討興學的事跡。說他每次討得較好的衣物和飯食,就設法賣掉換錢。而自己則像一個苦行僧一樣,只吃最粗劣的食物,邊吃還邊唱:“吃雜物,能當飯,省錢修個義學院。”說他還像個江湖雜耍藝人一樣表演錐刺身、刀破頭、扛大鼎等節目,甚至吃毛蟲蛇蝎、吞石頭瓦礫,以取賞錢。說他還將自己的辮子剪掉,只在額角上留一小辮,裝扮成戲里的小丑模樣,以獲得別人的施舍:“這邊留,那邊剃,修個義學不費力”。說他白天乞討,晚上紡線績麻,邊做活邊唱:“拾線頭,纏線蛋,一心修個義學院;纏線蛋,接線頭,修個義學不犯愁。”說他在農忙時經常給富人打短工,并隨時編出各種歌謠唱給眾人聽。說他還為人做媒紅,當信史,以獲謝禮和傭錢。說他在積累了大量的財富之后依然沒有放棄自己的乞丐身份,也不打算娶妻生子享受天倫之樂,還唱道:“不娶妻,不生子,修個義學才無私。”他因為有興辦義學的人生理想而痛苦并快樂著。正因為他一門心思興辦義學近乎病態,因此得了個綽號“義學癥”。這些極大地豐富了他的形象,也為后來的創作提供了很多細節。
武訓生活的年代(1838-1896)正是晚清時期,他去世之后15年,清朝也成為歷史。他以卑微之軀艱辛辦學的義舉,在其身前得到了清廷的旌表,在其死后則受到了各界人士的高度評價。他被譽為“千古奇丐”“平民教育家”“中國的裴士托洛齊(瑞士平民教育家)”“武圣人”等,他的家鄉縣鎮、各種學校以他的名字命名,各種紀念他的廳堂館祠紛紛出現,他的故事被寫成《武訓畫傳》而流傳,特別是在國運衰微之際,他的辦學精神乃至人生境界成為人們不懈努力、奮力前行的精神支柱。總之,從武訓逝世直到1951年電影《武訓傳》被批判,沒有任何人、任何政治團體、任何政權對武訓及其精神有任何質疑,甚至從某種意義上講,他在短短的半個世紀里已經開始被神化,成為積貧積弱時代教育救國理念、改良主義理想的化身,成為中華民族重要的精神財富之一。

《武訓先生》演出劇照(圖片提供:上海淮劇團;攝影:尹雪峰)
誰也沒有想到,對武訓及其精神的評價在1951年會有一個驚天大逆轉。而且這個大逆轉是由于毛澤東對一部備受好評的電影的當頭棒喝造成的。
事情的發生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
武訓故事無疑是一個很好的電影題材。特別是在教育救國成為許多知識分子報效祖國的理念、平民教育如火如荼地展開的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社會各界曾于1934、1945年兩次大規模地紀念武訓,許多以武訓命名的中小學紛紛建立,以陶行知、張伯苓為代表的平民教育家直接效法武訓創辦了育才學校、南開學校。武訓為平民教育乞討辦學的精神深入人心。所以,當1944年陶行知把《武訓畫傳》送給電影導演孫瑜看的時候,他不但沒有感到有什么不妥,而且深受感動,決心把武訓故事搬上銀幕,甚至都想好了由趙丹來扮演武訓。如果此時順利拍攝,他自然會把《武訓傳》拍成一個純粹歌頌型的正劇,可能也就沒有以后的風波了。但是由于種種原因,拍攝計劃沒有付諸實施。最后幾經周折,直到1949年2月才開始拍攝,1950年12月《武訓傳》公映。這期間時代已經發生了鼎革之變,他不得不應新的形勢,對原來的拍攝計劃做了較大的修改。
一是主題上的深化。孫瑜原來的打算是純粹歌頌武訓舍己為人、艱苦奮斗的偉大精神,后來經過周恩來的啟發以及其他同行朋友的幫助,從階級立場出發,他認識到武訓辦學雖然精神可嘉,但絕不可能從根本上改變窮人受壓迫的地位,因此武訓辦學實際上是一個失敗的悲劇。如果寫武訓本人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敗,感到了“失敗的痛苦”,那更是一個大悲劇。電影中講到,武訓本來是因為吃了沒文化不識字受騙上當的虧,才發誓要讓窮人的孩子能讀書的。但他后來發現上義學的孩子居然“念了書,活也不干了,架子也大了”,腦子里滿是“書讀好了,就可以當官”的念頭,回過頭來依然可能欺壓窮人,這是武訓所不能接受的。他對一群小學生痛哭流涕,懇求他們“將來千萬不要忘記咱窮人”。同時,他拒不接受清廷賜予的“黃馬褂”,說:“俺討了三十年的飯,辦義學不是為了黃馬褂,也不是為討封的。”這是《清史稿?武訓傳》里不可能有的新內容,只有在階級意識強烈的新時代才可能有。但同時這也拔高了武訓。以一個農民文盲的思維水平,是難以有這樣的階級意識的。在那個時代,“學而優則仕”是一條理所當然、光明正大的道路,在當時的體制下,只有當官才能做事,讀書必然是為了當官,當官多半會維護官僚體系利益,騎在窮人頭上作威作福。電影把這樣的悖論展現出來,揭示了武訓悲劇基于制度根源的必然性。這樣的改變無疑使電影主題深刻了許多,但多少有點硬貼上去的感覺。
二是情節上的拓展。加入了周大這條體現暴力反抗的道路的線索,和武訓乞討興學的線索相比較而存在。周大本身是“長毛余黨”,曾經和武訓一起在張舉人家幫工,因看到張舉人欺壓武訓而打抱不平,后被張舉人陷害收監,越獄后重新落草為寇,走上了一條和武訓完全不同的反抗道路:“你來文的,我來武的,咱們一文一武,讓這些狗官惡霸知道我們窮人不是好欺負的”。以后他們又有兩次交集。一次是第一所義學開辦后兩人路邊相遇,意氣風發的周大對乞討的武訓熱情相邀:“造反了,咱們一起干吧!早晚有一天,這個江山是咱們窮人的!”并提醒武訓“小心被他們騙了”;另一次是正當武訓被賜予黃馬褂之時,周大前來村子里打劫張家,“他們一沖進來就亂砍亂殺,還放了幾把火”。這次他們沒有交流,武訓看著周大的隊伍呼嘯而過,充滿了困惑。盡管周大對武訓是有恩的,但武訓一開始就對周大的行為充滿了不解和質疑:他們那么多人殺得完嗎?這流露出了對暴力抗爭道路的質疑。武訓本來是生活在太平天國運動及其余脈捻軍運動風起云涌的時代,這條線索的加入,合理拓寬了武訓存在的社會背景,但電影并沒有表現出對這條道路的首肯,反而表現出謹慎的懷疑。這既增加了電影的思想張力,也為后來的挨批留下了隱患。
三是歷史復雜性的凸顯。比如對統治階級的描寫沒有做簡單化處理。除了增加表現統治階級的陰險毒辣的細節(比如說地方政府為武訓請賞,是為了“收攬民心”;慈禧賞黃馬褂、批準建牌坊是為了“剿撫并施”)外,還寫出了統治集團內部的斗爭。在鄉紳們討論辦義學那場戲里,張舉人不支持,認為農民沒有資格讀書(“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讀了書會造反、有違三綱五常。郭進士則從“民為邦本”的角度予以反駁。他們都是在引用儒家學說進行辯論。這時,另一個鄉紳打圓場,說:“我覺得辦義學念的是圣賢的書,學的也是圣賢的道理,辦義學,也總算是做好事啊。”等義學辦起來后,有人說武訓很得人心,張舉人接了句:“那有什么了不起呀,他們所教的書,還不是三綱五常、君臣父子嗎?”這樣的對白,本身就很有深度,說明在沒有改變社會制度的情況下,武訓興辦義學的出發點雖是為了改變窮人的命運,但最終還是會為專制制度固本招魂。試想,如果沒有因階級意識的融入而提出新問題,單純地歌頌武訓乞討興學,那該多么乏味,多么缺少思辨性!
這些修改,以新的階級視角介入敘事,拓寬了武訓故事的歷史背景,豐富了武訓故事的思想內涵,從不同的角度擴大了武訓故事的闡釋空間,使對武訓的評價不只是單向的簡單的歌頌,而是變得斑駁而復雜,甚至充滿了矛盾與張力。特別需要指出的是,全劇處處表現出與當時意識形態保持一致的正確性。于是就有了一個體現編導意圖的敘事者。電影本來是打算以一個老布販當年在武訓出殯時給孫子講武訓興學的故事作為講述方式的,后來改為一個女教師1949年在武訓的墓園祠前給孩子們的講解展開敘事。劇末,她總結道,“武訓老先生為了窮孩子們爭取受教育的機會,和封建勢力不屈服地、堅韌地斗爭了一輩子。可是他這種個人的反抗是不夠的。他親手辦了三個‘義學’,后來都給地主們搶去了。所以,單憑念書,也是解放不了窮人的。還有那個周大呢,單憑農民的報復心理去燒、殺、除霸、報仇,也沒有法子把廣大群眾給組織起來。”“最后,中國的勞苦大眾,經過了幾千年的苦難和流血的斗爭,才在為人民服務的共產黨組織之下,在無產階級政黨的正確領導下,打倒了帝國主義和國民黨政權,得到了解放”。應該說這些話足以表達電影的敘事目的,但從前面所說的主題的深刻性與復雜性來看,這一主題表白也顯得像是為了迎合意識形態的需要而硬貼上去的。
電影本身的瑕疵應該還有不少。比如,故事冗長拖沓,兩條線索有圖解之嫌,過多地揭示張舉人的家庭生活似乎也比較多余,教書先生代表富人立場對乞丐求學的排斥顯得夸張。盡管如此,由于趙丹的出色表演,由于導演的固有情愫,影片還是給人以強烈的歌頌武訓的傾向。加上觀眾中普遍存在的同情武訓的心理,這部立場頗顯曖昧的作品,仍在社會上引起了強烈的反響。
毛澤東敏銳地發現了這一思想領域的階級斗爭新動態。在文藝界、社會上發出一片好評之際,以如椽之筆寫下了對《武訓傳》的當頭棒喝。他開篇第一段話就說:
《武訓傳》所提出的問題帶有根本的性質。像武訓那樣的人,處在清朝末年中國人民反對外國侵略者和反對國內的反動封建統治者的偉大斗爭的時代,根本不去觸動封建經濟基礎及其上層建筑的一根毫毛,反而狂熱地宣傳封建文化,并為了取得自己所沒有的宣傳封建文化的地位,就對反動的封建統治者竭盡奴顏婢膝的能事,這種丑惡的行為,難道是我們所應當歌頌的嗎?向著人民群眾歌頌這種丑惡的行為,甚至打出“為人民服務”的革命旗號來歌頌,甚至用革命的農民斗爭的失敗作為反襯來歌頌,這難道是我們所能夠容忍的嗎?承認或者容忍這種歌頌,就是承認或者容忍污蔑農民革命斗爭,污蔑中國歷史,污蔑中國民族的反動宣傳,就是把反動宣傳認為正當的宣傳。
顯然,毛澤東是把這部電影當做完全歌頌武訓的作品來看的,電影中對周大式的暴力反抗的道路的模棱兩可、實則是否定的評價刺激了毛澤東的農民革命情懷,使他怒不可遏、不能容忍。如前所述,盡管編導已經盡量避免、努力改變那種簡單歌頌的初衷(正如女教師在總結中所說的那樣),盡管編導已經努力在向新的意識形態靠攏(時時處處強調武訓是在為“窮苦人”謀出路的),但至少在電影公映后所引起的客觀效果依然是一邊倒地歌頌武訓了。所以,與其說毛澤東是對武訓其人其事的否定,不如說是對電影《武訓傳》的政治立場的批評;與其說是對電影《武訓傳》的批評,還不如說是對其引起的客觀效果(“討論”)的警惕與批評。
正如毛澤東所說:武訓“處在清朝末年中國人民反對外國侵略者和反對國內的反動封建統治者的偉大斗爭的時代”,清廷國門被列強打開,而有識之士為了救國圖強,紛紛舉辦新學,“師夷長技以制夷”。一個乞丐辛辛苦苦一輩子辦幾個只讀圣賢書的舊學堂意義何在呢?這種與時代進步背道而馳的舊學堂辦再多有何用?當然,這似乎有點苛求了。以一個文盲的思想水平,當然是不可能“睜開眼睛看世界”的,更沒有能力高屋建瓴地設計超前的辦學方案、引領辦學方向(不可能像“皇上有意興辦新學堂”)。武訓充其量只是一個好心腸辦錯事的人。他的精神雖然可嘉,但其行為不可避免地具有盲目性和愚昧性。
從這個意義來說,不管這義學最后是不是被武訓所要報仇的狗官惡霸占為己有,但武訓的辦學思維從來沒有超出地主階級的范圍,武訓的義學依然只能教“四書五經”,而這種落后的教育內容正是大清帝國之所以挨打的落后的政治體制的一部分。在社會制度、文化土壤沒有根本改變的情況下,單靠教育是救不了國、也改變不了窮人的命運的。武訓的悲劇自然是不可避免的了。
1985年9月6日的《人民日報》,在第一版發表了胡喬木的一個觀點:對《武訓傳》的批判非常片面、極端和粗暴。這標志著中國共產黨對三十多年前的那場大規模的批判運動有了全新的認識。1986年4月29日,國務院辦公廳下發了《關于為武訓恢復名譽問題的批復》,標志著為電影《武訓傳》正式平反。
1996年,二十集電視連續劇《武訓》播出;2015年,三十集電視連續劇《千古奇丐》上映。我們從各自的主題歌可以窺見其主題意旨之端倪。前者唱道:
是天地混沌未開,還是人間錯了血脈。一樁天經地義的大事,卻交給一個乞丐。 他赤條條去,他赤條條來,心里到底糊涂還是明白。 他抬起頭笑,他低下頭哭,身無分文 他卻千金難買。
是天地混沌未開,還是人間錯了血脈。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卻讓他三叩九拜。 他赤條條去,他赤條條來,心里到底糊涂還是明白。 他高人一等,又低人一頭,活了一世 他卻千秋萬載。
歌頌的是他以一個乞丐之身做了一樁天經地義的大事,以及他身無分文卻千金難買的人格。后者唱道:
一個傻傻的義學正,一個憨憨的莊稼人!一個被皇帝賜封的千古奇丐,一個被百姓傳頌的千年傳奇!
我拿大頂給大人找樂,我趴下來給孩子當馬騎,我鍘草挑水流汗打短工,我走四方要干糧換錢費!
你瘋和傻是為了和命爭,你站和跪是為了長志氣,你情和義是為了老百姓,你吃和睡不再是為自己!
一吊錢不嫌多,一文錢不嫌棄,攢起來蓋學校,咱窮人家的孩子不再是睜眼瞎!修起來的學校,(為)嘗盡窮苦的要飯人豎起個豐碑!
歌頌的是他憨憨傻傻的外表下為老百姓爭命運謀出路長志氣的情義節操。
2017年5月,淮劇《武訓先生》上演。情節主線和史書記載、電影講述的基本一致:武訓因不識字被雇主克扣了工錢,戀人也被賣給屠夫做老婆。痛定思痛,他悟出樸素道理:窮人要想不被欺負,必須讀書識字。于是決定乞討籌錢為窮人興辦義學。十年后,武訓積攢一筆可觀的資金,未料被盜。眼見十年乞討得來的錢財一夜間化為烏有,武訓決定從頭再來。三十年后,武訓重新積得大筆資金,興辦了三所義學相繼開館。一個乞丐終于成為受人尊敬的“先生”。和電影相比,只是戀人小桃變成了梨花,沒有自殺,而是從了屠夫生了娃;有權有勢的張舉人變成了奸刁狡猾的地主姨夫張老辮,張老辮后來遭報應破了產也成了乞丐;暴力抗惡的周大不再出現,變成了與人為善、化緣建廟的了證和尚。整個戲結構緊湊,情節凝練,主題集中,但由于抽離了武訓生活的具體時代背景——近代以來,內憂(太平天國運動)外患(列強虎視眈眈),從朝廷到地方都開始大力興辦新學堂;也回避了其義學所講授的具體內容——《千字文》《三字經》《弟子規》等蒙學與四書五經等經學內容,于是只剩下對武訓苦操奇行與光輝人格的歌頌,所以就失去了像電影那樣的思想張力與闡釋空間。編劇羅懷臻闡述其創作主旨時說:“武訓先生的故事對當代人有著很深刻的啟迪——對知識有崇高的敬畏、對人生有執著的信念。一個清末的農民,僅憑一個人生信條,用一輩子的時間踐行一件事。……劇中的武訓一生都在躬行實踐著利他主義的道德觀,和當下許多利己主義的社會現象形成強烈的對比。……武訓其人所傳遞的‘信仰成為一種生活’的精神在當下社會是有極其深遠的推廣意義的。”充分地肯定了武訓一生行事及其為人風范對今天的借鑒意義。
歷史仿佛兜了一個圈。我們的國家已經從以階級斗爭為綱轉變為以經濟建設為中心,我們的國策已經從批判繼承傳統文化轉變為全面復興傳統文化,所以,我們需要的是忍辱負重、刻苦耐勞、漸進改良、砥礪前行。一切有關傳統的,似乎都不需要考慮具體背景即可“抽象繼承”(馮友蘭語)其精神,于是對武訓及其精神似乎只有單向的歌頌了。雖然以前的那場批判確實有片面、極端和粗暴之處,事實上也傷害了不少同志,但今天的轉變又似乎成了另一個極端、另一種片面、另一種粗暴。
綜上所述,在代表清朝立場的《清史稿》中,武訓基本上是作為一個義丐形象被塑造的;在民國時期,武訓是作為一個平民教育家而被認可的;在建國初期的電影《武訓傳》中,武訓作為一個與暴力革命路線相比較而存在的社會改良主義者,既贏得同情也遭到批判;新時期以來,這一人物則逐漸成為傳統文化與道德的至高代表而被歌頌。
由此,我們可以看到武訓及其故事的闡釋空間在單一與豐富、逼仄與宏大之間經歷了怎樣的輪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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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重大項目“戲曲劇本創作現狀、問題與對策研究”(批準號:16ZD03)、國家社科基金藝術學一般項目“戲曲改革與十七年戲曲經典的生成研究”(項目編號:2015BB02775)階段性成果。]
作者 上海戲劇學院教授
1. 趙爾巽等《清史稿》(第四五冊),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812-13813頁。
2. 毛澤東《應該重視電影<武訓傳>的討論》,《人民日報》,1951年5月20日。
3. 羅懷臻《編劇者說》,淮劇《武訓先生》場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