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勤
《上海藝術評論》編輯部
創世神話與生態背景——從貴州少數民族的原始世界觀談起
張 勤
正如馬文?哈里斯(Marvin Harris)所言:文化的“基礎機構是文化與自然界的主要相交處,是一個邊界,在這個邊界的另一邊,支配人類行動的生態學的、化學的和物理的強制力與旨在克服或減緩這些強制力的主要的社會文化實踐活動相互作用著。”山行水處的生態環境在貴州少數民族生產方式、飲食結構等基礎機構領域產生重要影響,在思想領域,世代繁衍的自然空間同樣也對民族的思維方式、宗教信仰以及語言文學等方面的形成發生至關重要的作用。
從生活方式來看,山水一體的山地文化不但讓稻作耕種、林木栽培、屋舍建造等帶上了山水特質,同時還創造了與之相適宜的觀念和活動,如山(水)神崇拜、生殖信仰、祖先祭祀儀式等,這些與民族思維方式相關的內容都被打上了鮮明的山地文化的烙印。
關于天地形成的觀念,茅盾先生就人類文化早期哲學思想的產生曾提出:“原始人的思想雖然簡單,卻喜歡攻擊那些巨大的問題。例如天地緣何而始,人類從何而來,天地之外有何物等等,他們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便是開天辟地的神話,便是他們的原始哲學,他們的宇宙觀。”貴州大部分的少數民族都有著關于天地形成的神話傳說,如彝族的《查姆》《梅葛》,苗族的《開天辟地》《溯河西遷》,侗族的《創世歌》,水族的《仙婆仙公》《牙仙造人》,布依族的《力戛撐天》,仡佬族的《創造天地》等等。在這些關于天地形成的故事中,無一不將“混沌”描述成天地之肇始。如侗族《創世歌》中“萬年以前 天地不分 大霧籠罩 世上無人”;彝族《查姆》中“天地混沌分不清,天地霧露難分辨”;苗族古歌《開路》“遠古的時候,天下一片漆黑,沒有天與地;……養了云姑和霧郎,清氣上升滿天崖”;布依族《力戛撐天》“天地一片混沌,云霧縹緲不定。有一天云霧中閃出一道金光,大力士力戛出現了。他用吃奶的力氣撐開天地。上升為天,下沉為地。力戛力大無比,腳印落在地面上,地面從此坑坑洼洼起伏不平。”當然,天地發端于“混沌”的神話傳說不但在貴州少數民族,在中國大部分的少數民族以及漢族的神話傳說中,都有類似的記載。但是“混沌”以“云”“霧”形態出現,卻是貴州少數民族神話傳說的特征。從貴州少數民族創世神話中,我們對于這些民族早期的哲學思想以及根植于這塊思維土壤上的生存觀、自然觀都能進行初步的辨識與研究。
貴州地處高原,濕度大,云霧量大,與云南同緯度地區相比,貴州年平均日照時間只有云南的1/2,正應對了那句形容貴州氣候的民間俗語“天無三日晴”。這樣的氣候,使得貴州少數民族的祖烈們在尋求天地形成的解釋時,帶上了“混沌”的思維特征。可以這樣說,貴州少數民族關于天地混沌的思維與這些民族聚居地區常年云霧裊繞的自然環境密切相關。關于宇宙初始是“霧”“氣”一類“混沌”物質的神話是貴州少數民族樸素的哲學思想觀念的“文學化”呈現。“混沌”的分裂構成了生存的空間,因此萬事萬物在誕生的那一刻都是一體的,或者說是一致的。這種思想的構成是這些少數民族初民在原始社會以生活經驗為根據對宇宙萬物的認識,是一種原始的世界觀。這種世界觀的形成是這些民族對于生于茲、長于茲的自然環境的最直接的反映,因此它們是具體的、現實的。這種具體與現實首先體現在他們會用生活經驗中最常見的、同時也是最難以解釋的神秘現象來回答天地的形成、自己從哪里來,諸如此類的問題。
關于事物由什么構成,什么物質組成了萬事萬物等諸如此類的問題,是人類哲學史發展歷程中最基本的、最初期要解決的問題。在塞繆爾?E?斯塔姆(S.E.Steumpf)、詹姆斯?費舍爾(J.Fieser) 合著的《西方哲學史——從蘇格拉底到薩特及其后》一書里,當論及泰勒斯關于構成萬事萬物的物質是“水”的論斷時,著者這樣寫道:“(亞里士多德)寫道:他得出這個結論或許是通過觀察簡單的事實;‘或許是觀察到萬物都以濕的東西為養料,而熱本身是從濕氣里產生,靠濕氣維持的’,所以泰勒斯‘得到這個看法可能就是以此為依據的,還有所有事物的種子都有潮濕的本性,而水是潮濕本性的來源’。”以此來解釋貴州少數民族為什么將天地肇始視為混沌霧氣,最為形象。或許正是源自特殊的自然氣候,將霧氣視為萬物之始。說法引導了西方世界對于“世界本質”的討論,它確立了未來西方哲學需要解決核心問題,為西方哲學發展奠定了最早的基石。而更為久遠的貴州少數民族的祖先則將“霧氣肇始”作為結論,引導了那些最早的拓荒者們對此結論下萬物形成以及彼此關系的思考。這就是貴州少數民族原初思維中“物我同體”的哲學觀。

彝族原生態歌舞《查姆》
譬如在侗族的《創世歌》中描述到天地形成之后的大地:“起初天地混沌,世界上還沒有人 ,遍地是樹篼,樹篼生白菌,白菌生蘑菇, 蘑菇化成河水,河水里生蝦,蝦子生額榮,額榮生七節,七節生松恩。”人與物的同構,形成了侗族和諧的自然生態觀,如“稻養人、人養魚、魚養稻”的生態鏈。同樣,苗族也有類似神話,例如苗族的創世神話《蝴蝶媽媽》。在《蝴》中,蝴蝶媽媽、人類、雷公以及虎豹動物等都是來自同一祖先“最古老的楓樹”(det mangx ngul)。因此在苗族人看了,人與自然萬物是同源的,因此人與萬物可以進行轉換,彼此之間是統一的。這是一種樸素的唯物主義世界觀,與將自然或某一自然現象視為神靈進而崇拜的自然崇拜不一樣,在侗、苗民族這樣一種物我同一的觀念中,我們并沒有看到“神圣”的思想,至少表達的不甚清楚,而更多地看到的是這些民族對于萬物與自身關系的態度,物我一致。(有學者稱之為“自然哲學”)這與德謨克利特提出的,“神的存在是一種狡猾的臆造;實際上神是不存在的,神(只是)靠某些法規才被認為是存在的;神是因地而異的,這是由于每一個(民族)在建立自己的風俗習慣時創立了自己的神”觀點相一致。
在貴州少數民族的思想觀念中,與其說是將自然視為神,毋寧說自然與人同一,都是始于“太空空”“地虛虛”的混沌物。例如在彝族早期的哲學文獻《宇宙人文論》中就指出,清、濁二氣發展變化,生成了天地、人以及世界萬物。因此“人體同于天體”。基于這樣的認識,關于人體構成及彼此關系,在彝族古老文獻《宇宙源流》中就就以自然物來說明。如“人腎屬水黑,人肝屬木青,人心屬火紅,人脾屬土黃,金木水火土,人依世重重,五行順乃福”。關于人的雙目,《宇宙源流》中則以日月擬之,“二目光炬炬,如烈日,夜月明同燃。”在彝族的信仰中,人與萬物有還著平等關系。例如,在涼山彝族關于祭司的選擇上,如果殺過長掌動物的彝族男子不能擔當祭司職位,因為人與虎、豹、象、熊、貓、狗等同屬長掌類生物;并且在貴州六盤水地區的彝族,還有著崇尚虎、豹等動物的信仰。比如在這個地區彝族的喪葬文化中,就有在靈堂(彝語“懇恒”)四周立虎、豹、象等動物造型的習俗。除了彝族之外,我們在苗族、侗族、布依族等少數民族關于天地萬物形成的神話古歌中常常能看到,人與萬物皆來自“氣”,因此人與萬物之間存在親緣關系,并由此發展出了以人與自然平等和諧為主要內容的民族生態文化。譬如以人與山、水的關系來說,因為“山”“水”為貴州各個民族提供了最基本的生存資料,同時二者也是他們最常見的生活情境,所以在貴州的苗、侗、布依、畬等少數民族都有著“植樹育山”“筑井護泉”的習俗。

蝴蝶媽媽
貴州東南地區的侗族有一個習俗:每家生育孩子之后,家人都會在坡上種上100棵水杉苗,十八年之后,孩子成家立業時就用這100棵水杉修筑房屋、打造家具。這種植樹護山的方式一方面既能維持家園的生態平衡,另一方面也起到了經濟節約的目的,正所謂“隨山種插,去瘠就腴。”(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據侗族學者石干成先生調查,在黎平縣茂貢鄉臘洞村保存著一塊署名吳氏的《永記碑》,上面就記載了“無樹則無以作棟梁,無材則無以興家,欲求興家,首樹樹也”。在貴州三都水族自治縣下轄的石板寨,當地民眾在村口村尾分別修筑了兩口水井,一曰“龍泉”、一曰“鳳泉”來告誡各位村民,保護水源是石板寨綿延數百年的生存基業,不能隨便毀壞。貴州特有的山水相連的生態環境以及與其相關的自然氣候讓這里的人民與環境建立起了一種互惠互利的關系:山水一體的大自然為他們提供了基本的物質條件,作為回報,在貴州的少數民族普遍都存在著自然崇拜的宗教信仰。譬如在水族地區大都數民眾聚居在都柳江、龍江上游,“水”為他們生存提供最基本的物質條件,因此這個地區的水族民眾在房屋建好以后往往都以“水”為寨名,如三都地區著名的“十六水”水寨。這十六個水寨分布在荔波(貴州黔南)到三都沿線,龍頭“水龍”,龍尾“水尾”,全長10余公里,如同一條巨龍亙臥在苗嶺南側。因此,在水族民間的宗教信仰中,“水”成為重要的自然神靈而具有了神格特征,如在祭霞節(又叫“蘇喜娘娘節”)中就承擔起了施恩賜福、除祟逐穢的神祇功能。布依族同胞有新年“挑水”的習俗。在新年第一天,天一亮,布依族姑娘就會爭先恐后地到河邊搶挑第一桶水,誰先回來,誰就是全寨最勤勞的姑娘。此外,遵義地區的苗族為了感謝為他們提供豐富物質條件的大山,每年農歷正月初一到初六都要舉行聲勢浩大的“踩山坪”活動。苗族同胞們身著節日盛裝,吹蘆笙、簫筒、木葉,彈口弦、跳舞唱歌,還有爬花桿、踢毽等多項民族體育活動。同時,還不斷以頭一年收獲之物撒向山間,用以感謝大山豐富的饋贈。
在信仰體系中,構成民眾信仰最核心的內容往往也是與這個民族繁衍生存的生境密不可分。在特定的生境中,不同民族形成對生境的依賴以及信服,由此產生了尊重與敬畏,并形成一定的行動準則世代傳襲。基于“人體同于天體”的思想認識,原始民族具有的最初知識都是建立在感覺的基礎上,而提供這種感覺最直接的載體就是他們存在的外部自然環境,就正如普理查德在評論西方19-20世紀人類學家關于“靈魂”的種種學說時所言,“這些自然對象為人們提供了關于無限者的感受”。這種感受不一定就是這些原始初民基于對無限者的畏懼而產生的、類似宗教一樣的情感。但是在較長的社會生活中,實踐經驗的“有效性”告訴他們,只有與大自然保持了和諧的關系,才能源源不斷地從中尋找生存必需的資源。因此,在貴州絕大多數的少數民族中都保留著豐富的自然信仰民俗。這些與山水一體自然風貌相關的信仰民俗成為貴州少數民族社會生活方式常見的內容。
總而言之,少數民族文化具有多樣性,不同自然環境與其形成相關。在其提供的物質土壤上,各個民族在意識形態、宗教信仰、習俗慣例等多方面都呈現多樣化的面貌。可以說,生存環境的多樣化是導致少數民族口承文化多樣性形成的最主要的內在驅動力之一。無論是以全體成員以制度化形式呈現,還是個體以自由、松散的形式表達出來,多樣性民族文化是多彩民族文化核心內涵。
[教育部項目]“口承敘事與生存空間——貴州少數民族口傳文學的人類學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2YJC751104
作者 復旦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1. (美)哈里斯著(Marvin Harris):《文化唯物主義》,張海洋、王曼萍譯,華夏出版社,1989年,第67頁。
2. 茅盾:《神話研究》,第163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81年。
3. 具體指數參見史繼忠主編《貴州文化》第一章第三節“復雜多樣的氣候條件”。
4. 《西方哲學史》,p6.
5. 《和諧的密碼》p13.
6. 《蝴蝶媽媽》是研究者根據口述神話內容,便于研究而賦予的名字。苗族自己稱為“妹榜妹留”,即苗語Mais Bangx Mais Lief。
7. 轉引自金澤著《宗教人類學學說史綱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15頁。
8. 羅國義、陳英翻譯:《宇宙人文論》,貴州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85頁。
9. 《宇宙源流》
10. 石干成:《和諧的密碼》,第20頁。
11. (英)E.E.埃文斯-普理查德:《原始宗教理論》,孫尚揚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26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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