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時安
中國夢燃燒的一粒新火種
毛時安

絲綢之路綿綿古道(攝影:毛時安)
北京時間21點,天仍然亮著。嘉峪關的剪影,其包蘊的漢長城,經歷了二千多年的時光和風沙的沖刷,依然巍峨地矗立在絲綢之路的綿綿古道上。遠處,祁連山蜿蜒起伏的雪峰被峰頂繚繞的晚霞映襯著,白成了一片長綢般柔和飄起的玫瑰色。由此往東再往東,就是傳說中華夏人文始祖、楚帛書中記載的創世神—伏羲、女媧的誕生地,天水。從神話到歷史再到現實,一個古老的民族,就這樣從幽眇的遠古一路走進了五光十色的21世紀。
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紀。它和歷史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但又完全不同于過去的世紀。中國和歐美的思想界學術界,似乎沒有看到這種不同,依然循著舊有的習慣性思路,用過了時的蘇東和歐美話語在言說、在解釋、在框藩21世紀所發生的種種。這種做法,無異于我們智慧先人的哲言:刻舟求劍,削足適履。不要以為這很可笑。其實,就是很可笑。像河曲智叟一樣自以為聰明的可笑。21世紀的中國和世界,需要真正意義上的提出新思想的思想家。
在我看來,《開天辟地——中華創世神話》是一項在當下進行的為時代提供新的思想的文化工程。中國以十三億人口的三十余年超大規模的發展,在人類歷史上創造了前所未有經濟和社會發展的奇跡。其動力來自哪里?這些動力能為我們今后的發展乃至人類的發展提供些什么新的思想和精神的動力資源?很顯然,中華民族創世的偉大神話,作為一個千百年來成為中國人集體無意識的文化形態,一定在其中發揮了巨大的隱性作用。許多神話元素正在以各種方式進入中國人的精神生活,進入充滿現代科技元素的當代生活。中國連續四次全球排名最快的超算大型計算機被命名為“天河”,充滿浪漫想象的飛天嫦娥被用到了我們的月球探測工程和繞月人造衛星上,大禹治水幾千年來一直就是中國人歷史擔當的激勵榜樣,其三過家門而不入的獻身精神,其順應自然疏導滔天洪水的智慧,家喻戶曉……
我自己就是中華神話精神的巨大受益者。童年,正是母親帶我倚著窗口仰望夜空,看星光閃爍的銀河,從牛郎織女的故事到辨別星座開始,我擁有了一生探究新奇事物的濃烈興趣和永遠涌動的想象與思想的欲望。十年“文革”,在我個人和民族最為迷惘的歲月里,在那些呵氣成冰的寒夜里,我一個人在燈下默默地抄寫著中華神話。其中《夸父逐日》印象深刻:夸父與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飲,飲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飲大澤。未至,道渴而死。棄其杖,化為鄧林。我被這個故事瑰麗的想象力,多變的語言節奏深深吸引。但最為感動我的是,夸父在光明追求中不畏艱險,甚至不惜生命的英雄氣概。在漫漫長夜,夸父驅趕走了我心頭的寒冷,驅散了我內心的軟弱和迷茫,重新燃起了我青春熱情。它使我想到巴老一直非常推崇的高爾基短篇小說《丹柯》。英雄丹柯為了帶領族人走出黑暗密林,不惜掏出自己燃燒的心,高舉頭上,照亮前進的道路。可以說,夸父的神話給了我這個書生一生不息的英雄氣。夸父身后那片桃林,作為意象,一直像燦爛的云霞照亮著我后來的人生。中華創世神話中膾炙人口的精衛填海、后羿射日、大禹治水都有著回腸蕩氣的英雄色彩。我想,中華創世神話,在當代的接續和符碼的再度編寫,將極大地喚起我們排除各種干擾戰勝千難萬險去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的英雄主義的熱情和勇氣,提供一種來自遙遠先祖的偉大的精神力量。創世神話,作為人類和民族最初始的誕生在極為險峻嚴酷生存環境中的精神想象,無一例外都具有一種英雄主義浪漫主義的氣質,是精神上不熄燃燒的熊熊火炬。
神話復蘇自然包含著文化傳統的傳承和接續。這是一件大事。但我以為,我們常常會忽略,神話對一個民族、一個人想象力的開發。作為人類最早啟動的藝術創造,因為沒有任何所謂“科學”“知識”的束縛,完全面對著大地、天空,面對著日月星辰風雨雷電,面對著寒暑交替四時變化,面對著生老病死,想象力是所有解釋的源頭。現代人怎么能想出,水神火神大戰,戰敗的水神共工居然怒撞不周山,天傾地陷,大火、洪水交替。怎么能想象女媧用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五彩的巨石去補天。又如何能想象多出一塊石頭的故事來。而多出的那塊石頭就成了曹雪芹的靈感,成就了煌煌的不朽經典《紅樓夢》。現代人類對于西方文化傳統中的科學、理性的過于膜拜,學科的過度細化、分化、精致精密化,使自身的想象力創造力日益萎縮,精神生活日顯蒼白。1992年我接待倡導后現代主義學術主張的杰姆遜教授,曾當面質疑西方學術界近幾十年創造力的貧乏,幾乎沒有新的概念、理念和范疇推出。所謂“新”概念,大都是原有范疇加前綴或后綴形成的,包括“后”現代主義。杰姆遜教授當即表示認同。而神話就是人類整體化想象力的產物。中華民族21世紀的發展,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創新的能力。創新驅動已成為中國發展的重要共識。而神話獨具的這種想象力有助于激發我們創造、創新的靈感。是包括人文科學、自然科學在內的各種創新的助推器。中華民族其實一個極具想象力的民族。莊子的寓言、屈原的《離騷》《天問》,其想象力在世界文學史上都是無與倫比的。

《女媧補天》美術作品

《夸父追日》雕塑
中華神話和西方神話產生于不同民族不同的自然環境,其中有著同時段人類尚未完全開化時共同的想象方向。譬如天地的形成、人類的起源、遷徙與戰爭。但也有著因生活習俗、空間生存自然環境的差異而不同的創造和言說。比如,人類的起源,西方神話人類中有代表性的是亞當和夏娃在伊甸園偷吃了禁果有了人類。中國流傳最廣的是女媧黃土摶人。前者強調人的情欲,后者突出人與土地的聯系。希臘神話也用泥土造人,造人者是普羅米修斯。一為女性,帶著陰柔的溫情,一為男性,充滿了陽剛的氣息。特別值得關注的是,西方神話中的諸神相對現實世界而言是一個相對獨立封閉的系統,常常與人類處在一個對立的狀態,比較偏重于斗爭。中國神話中的神和世俗生活的關懷和聯系,則顯然更多些。中華創世神話有一個顯著特點,神話傳說與歷史現實有交接,二者邊緣模糊。《史記》從炎黃二帝到大禹治水,神話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有記載的歷史,成為一種歷史的源頭。《漢書》又陸續加入了伏羲氏、女媧氏、神農氏。體現了中華創世神話一種很特殊的人文情結和文化傳統。神話中的“神性”內在蘊含的是產生神話的那個民族的“人性”。從這個意義上說,神話就是“人話”。特別要說明的是,這里沒有高下的區分,只是文化形態不同,編碼的語素和結構不同而已。在人類的神話世界中,彼此有著互補性。
中華創世神話,雖然幾千年來一直在民間廣泛地以口口相傳的形式流傳,而且也散見在《山海經》等秦漢歷代的各種典籍中。就其想象力的瑰麗,人文性的深邃,內容的精彩動人,其實一點不輸給希臘神話。但一個不爭的事實是,中國的神話相對顯得有點散亂零落,顯得有點片段化,缺少一個完整有序敘述的系統。有許多學者為此下過功夫,特別有影響的先是茅盾先生,他從研究歐洲文學借鑒希臘神話入手進入中國神話,試圖創建中國神話的系統,從而尋找到“這民族,這文化”的源頭。其后又有聞一多先生從中國文學,特別是《楚辭》中楚文化與苗族文化的交界處進入中國神話,特別在民族危亡之際,藉“龍”圖騰的建構重振中華民族“集體的力”。上世紀50年代有袁珂先生編寫的《中國古代神話》,為中國神話系統化初步的奠基。我自己最早關于中國神話的相對完整的認識就來源于此書的閱讀學習。此外,有我在《上海文論》工作時的作者葉舒憲教授從神話原型理論開始的對中國神話的理論研究……但總體來說,中國神話的系統化和研究一直處在一個沒有完全成型的過程之中。其實希臘神話也并不是如我們想象中,一開始就有一個完整有序的敘事系統。從遠古的流傳到公元前八世紀左右的《荷馬史詩》流傳,再經公元前六世紀的文字本記載,最后,公元前二三世紀之間才有定本完成。其間居然有四五百年的時間。可見,文化人的梳理乃至創作,是神話完成的必不可少的過程,而且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開天辟地——中華創世神話》是續接幾代中國文化人學術夢想的一項意義深遠的文化探源和藝術創造。如果最終完成,它對我國文化積累的意義,對世界了解中國文化的作用,是無可估量的。

《女媧補天》雕塑
當然,我們也要看到《開天辟地——中華創世神話》文化創作工程高度的復雜性和艱巨性。許多素材有著不同彼此矛盾的敘事趨向。譬如,伏羲與女媧的兄妹關系,造人究竟是女媧一人所為,還是兄妹所為。又如,夸父逐日的起因、逐日的路線、夸父的死因,在《山海經》的“海外北經”和“大荒北經”中就有不同說法。又如,中華民族大家庭中漢民族和兄弟少數民族之間神話的交接處的影響變化和彼此關系處理。這種整理與續寫,是一個艱苦的文化編碼過程,是文化基因的編寫和排序,具有重要的文化價值。這是一項多學科交叉的人文研究領域,它將為藝術創作提供源源不息的靈感和素材。
從某種意義上說,《開天辟地——中華創世神話》是21世紀中國神話敘事的一個新的起點,也是中國夢燃燒的一粒新的火種。
2017年8月沿河西走廊,于敦煌、張掖、蘭州
作者 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