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夏恩
據說1860年,中國的制造業總產值世界第一,但它卻在這一年遭受了火燒圓明園的恥辱,與恥辱銜接的是國力一落千丈,世界第一真能拯救國家嗎?
1860年中國制造業世界第一的數據到底來自何方?
各式各樣的推斷和論述,在世界第一的基礎上應運而生,人們希望從中解讀出近代中國苦難挫折的真正教訓和帶給現代的啟示。還有人則希望通過做翻案文章來吸引大眾關注的目光。事實如此,而數據如彼,反差判若霄壤,只消把這個矛盾擺出來,就足夠賺人眼球了。
但需要追問的一點是,人們樂于引用這個數據,卻從來不考慮這個數據出自何處。實際上,在任何一本關于近代中國制造業發展史或是其它同類論著中,根本無法找到這個數據。
包括被大國崛起論的專家奉為圣經的兩部巨著都沒有出現:保羅·肯尼迪的《大國的興衰》(這本書關于這方面的數據大量引用貝洛赫(P. Bairoch)的《1750-1980年國際工業化水平》(International Industrialization Levels from 1750 to 1980)一書。
安格斯·麥迪森帶有預言性質的著作《中國經濟的長期表現,公元960-2030》尤受國人追捧,因為該書以大量圖表和數據暗示中國在未來的20年里將會成為全球的龍頭老大,而美國則日薄西山,這種風水輪流轉的預言特別能讓中國人的民族自尊心得到極大滿足。
那這個數據究竟是從何而來?實際上,它只在一個地方出現過——2010年在CCTV財經頻道熱播的紀錄片《華爾街》的第四集《鍍金時代》中。而且這個數據出現的地方更是奇怪,是在講述華爾街銀行大亨摩根的生平時出現的,目的是為了說明美國自1860年到1900年間在全球制造業總產值的比重日益攀升:“1860年在全球制造業總產值中美國只占1.8%,處于世界第一的是中國,占到32.9%。而到了1900年,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占到15.8%,中國占到11.1%。”更原始的出處無法查考。
但這還不是這個數據最“吊詭”的地方,這組所謂1860年中美全球制造業總產值的數據中的數字,很“巧合”地與麥迪森《中國經濟的長期表現》中1820年中美全球GDP比重中的數據一模一樣。
說到全球制造業總產值比重的數據,只有貝洛赫在《1750-1980年國際工業化水平》的《1750-1900年世界工業生產的相對份額》中提到過一個估算的數字,1860年,中國的世界工業生產份額是19.7%,確實比美國的7.2%要高,但卻比英國的19.9%低0.2個百分點。
“神話第一”:前數字時代的中國制造
其實,無論是32.9%,還是19.7%,無論在國際上的排名是第一還是第二,對1860年的中國人來說,根本無關緊要。
一個近乎于封閉并且自以為天下中心的帝國,是不需要和其他國家橫向比較的,按照瑞典漢學家畢漢思(Hans Bielenstein)打趣的說法,中華帝國乃是“一個沒有鄰國的帝國”,“第一”對這樣一個帝國沒有意義。
帝國之治理,歸根結底不過兩大主題:一是稅收,所得賦稅用以維系整個帝國系統的正常運轉;二是維穩,也就是保證帝國系統的運轉別出太大疵漏。
在這兩大主題之下,一切與稅收和維穩相關的話題才會被拿到桌面上仔細討論,比如各省繳納稅賦數額,地方有無叛亂等等,至于貢獻這些稅賦之人,究竟是手工業者,作坊主,抑或是商賈、店家,農民,都無甚緊要,只要他們不造反即可。
所以,當提到制茶業時,就是“突添江右人數十萬,通衢、市集、飯店、渡口,有轂擊肩摩之勢”;木材業,是“匠作、水陸、挽運之人,不下三五千”;銼煙業,則是“煙廠不下數百處,每廠五六十人”,最著名的景德鎮制瓷業,有“坯房百余間,工匠數百人”,究竟有多少?就是不告訴你。
但恰恰就是這樣一種對名次和數字都漫不經心的態度,創造了中國制造業在世界上的神話般的第一。根據布洛赫的數據,在1750年,中國占世界工業總產值的32.5%,直到1830年,這個數據仍然占到29.8%,是名副其實的世界第一。
即使數據可能有所夸張,但仍有大量“事實”可以證明“中國制造”的魅力——茶葉除了滿足國內龐大的市場需求,更遠銷歐美,成為一種國際風尚。僅在1855年,茶葉輸出量就高達15,793,700磅,5年后更上升到40,000,000磅;景德鎮燒造的白瓷,在廣州依照西洋畫法彩繪后,行銷海外,甚至接圖訂制紋章瓷器,用以滿足西洋貴族炫耀家世的癖好;當然,還有絲綢,這種來自東方神奇蟲子吐絲織成的布匹,甚至出現在英國鄉村小鎮雜貨鋪的貨架上。而衣被于天下的中國織布業,甚至將印度當成了原料產地。
但這個“世界第一”并非一架充滿活力,噴吐著蒸汽高速運轉的機器,而是由全國各地難以計數的小手工業者,長期默默無聞的工作拼湊起來的泥足巨人。
在傳統中國,制造業被認為是“副業”,與作為“本業”的農業相對,“男耕女織”是制造業的理想狀態,絲綢和布匹的產出靠的不是大工廠里聯合作業和機器生產,而是家庭主婦一寸一寸辛勤地踏機紡紗,其目的也不完全是為了適應市場,更多是為了補貼家計。
至于我們津津樂道地提到的蘇繡、閩茶、景德瓷等,大規模的生產只出現在幾個地區,聯合的生產方式亦甚少見,更多的是以家族為基礎的生產模式。
在清代景德鎮,往往一個窯廠的徒工就是一個家族,維系家族產業是這種制造業的根本,個人獲得薪酬幾乎可以微乎不計,因為所有盈利都會在家族內進行分配。物質資本的積累也幾乎不會用來進行技術革新——革新甚至是一種罪惡,很多家庭以家中的窯和手藝有著數百年的傳承而自豪,技術革新被認為是“有悖祖道”。
這種“神話第一”,看起來輝煌無比,但其實就像瓷器一樣,美麗、精致,但是易碎,當在工業革命下急速發展的西方的堅船利炮,像公牛一樣闖進這座東方的瓷器店時,“神話第一”很快就摔得粉碎。endprint
在此之前,中國的瓷器、絲綢、茶葉,足以傲視全球,讓世界承認它的龍頭老大地位,但技術的革新最終將它擊得粉碎,競爭者出擊得又快又狠。
印度茶葉難道不比中國茶更適于西方人的腸胃嗎?韋奇伍德的瓷器難道不比中國瓷更細膩,更精美嗎?1792年,馬戛爾尼使華時特意將一套韋奇伍德瓷器進獻乾隆皇帝,無論這是不是刻意對瓷器祖國的挑釁,但馬戛爾尼從圍觀的中國官員的眼中,都讀出了他們對這種瓷器難以掩飾的喜愛。
很少有中國人意識到這背后的深刻含義——歐洲正憑借其強大的技術革新力量強占中國全球制造業第一的地位。當中國廣大的小手工業者的密集勞動所提供的優勢終于被耗盡時,中國“神話第一”的地位也走到了盡頭。
1860年,英國以0.2%的優勢超過中國,在世界工業生產份額中拔得頭籌。即使對數字不甚敏感的中國人也在這一年天文數字般的戰爭賠款中感受到了數字的力量——世界賽場,不論中國想不想,也不得不進場了。
洋務運動:“第一”終結者
“楊老爺是個西洋發明的業余愛好者”,1866年4月12日,弗里曼·米德福特,一位英國駐華公使文書,在給國內朋友的信中提到他參觀一位兵部官員楊老爺的府邸時留下的印象:“他有一間專門盛放我們時尚玩意兒的收藏室,屋里擺滿了手槍、望遠鏡、鐘表、氣壓計、溫度計,還有其它洋玩意,他甚至還裝備了一間攝影室。”這位楊老爺似乎也贊同修筑鐵路,但是他對鐵路的興趣點則更有意義:“他確實和我談到了在他的家鄉山東修筑鐵路和電線的問題,但目的是為了方便他和他的佃戶以及莊頭聯系。”
這位趕時髦的“楊老爺”的所為所想,證明了在某種程度上,中國人對西方事物并不全然排斥,甚至還有人喜愛。
早在馬戛爾尼訪華時,他就發現廣州的中國人對他隨行帶來的西洋科學機械備感興趣,如果不是趕著要走,他相信靠這些機器一定能在中國人手里賺上一筆。但將現代通訊工具的電報和鐵路用于土地經營這一點,卻多少蘊含了自1861年開始的洋務運動的本質——將西方的技術成果嫁接在中國傳統的土地上,或者說是“中體西用”。
這正是1860年之前和之后中國區別最大的一點。在此之前,中國不需要西方的承認,它維持著一個唯我獨尊的幻象,這是不言自明的,至少在1858年《天津條約》里“自不得提書‘夷字”的條款之前,帝國仍然固執地對西方以蠻夷視之。
而1860年的《北京條約》,當英法再一次以絕對強勢的態度重申之前條約的內容后,中國對西方的看法改變了,一種對等的國際關系正在逐漸建立起來。盡管是建立在西方槍炮威脅的基礎上,但中國終于發現自己需要得到西方,更確切地說是得到世界的承認。
1863年—1864年翻譯出版的《萬國公法》是一個長久以來被遺忘的里程碑,它標志著中國加入國際的游戲規則自覺做出的重大努力。這一切,都被包括在后來所說的“洋務運動”中。
但在中國的標準教科書中,洋務運動是一段失敗的歷史,它是中國被迫卷入資本主義世界市場所做出的無可奈何的反應,最后隨著1895年葬身海底的北洋水師一起全盤潰敗。
對計量數據一往情深的專家甚至能找出證據,貝洛赫在《1750-1980年國際工業化水平》里的數據指出從1860年中國在世界工業生產份額跌至第二之后,到洋務運動進行到第19年的1880年,更跌至12.5%,排在美國之后,落到第三,之后則是一路下坡,直到1900年跌至令人臉紅的6.2%。
這一切真的是這場洋務運動惹的禍嗎?實際上,自工業革命在西方發生以來,就已經注定了這種結局:長期以來中國位居的所謂第一,其實是一種不對等比較的產物,相當于瓷器與槍炮之間的對比,這種對比之間的優勢,就像前面所提到的,完全是數量上的,隨著工業化進程在西方的突飛猛進和技術的不斷革新,這種對比的差距自然會越來越小,直到前者被后者趕超。這一點遲早會發生,只是洋務運動不幸趕上了這個時候。
洋務運動的推動者正是認識到了這一點,就像剿平太平天國的名臣胡林翼在看到西洋輪船“鼓輪西上,迅如奔馬,疾如飄風”時忿而吐血一樣,這種強大的優勢使中國人不得不既忿且服。
中國人終于認識到在國際的競爭中,瓷器只能砸破腦袋,槍炮卻能致人死命,而中國倚為立身治國根本的四書五經不足以抵擋西方的艦船快炮,由這種對現實的憂憤而引燃的尋求富強之道的務實精神,才是洋務運動的真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