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祁同偉”何以成為良臣

◎張 嵚

古代“祁同偉”何以成為良臣

◎張 嵚

圖/馮 乾

反貪大劇《人民的名義》有位一出場就拉仇恨的奸角祁同偉，這個農村出來的苦孩子、中了三槍的緝毒英雄曾因沒有背景受夠了折騰，終于咬牙朝著大自己十歲的省政法委書記千金屈膝一跪，從此徹底出賣了靈魂。不過，皇皇中國青史上有一類人，生的比祁同偉還窮，受的欺負遭的罪比祁同偉還大，卻守住了自己的靈魂，并以叱咤風云的姿態書寫了享盡后世敬仰的英雄偉業。都是不愿受欺負的窮孩子，差距怎么就這么大？

第一位像祁同偉的仁兄是北宋名臣張詠。他創造了一個耳熟能詳但是血淋淋的成語：水滴石穿。

他做縣令時，把抓到的一個貪了一文錢的小吏以“水滴石穿”的判詞合理合法地拖出去砍了頭。只論狠勁，敢謀殺反貪局長的祁同偉都得靠邊站。

比慘，張詠也能穩贏。這位生在山東農村的漢子苦到19歲，也就是祁同偉去漢東大學讀書的年紀，張詠還因為買不起書，拉下臉借別家的書抄來讀。中進士之后，張詠更迎來了悲慘的仕途，哪里又窮又亂，朝廷就派他到哪里去，簡直是個官場受氣包。

就連某些毛病，張詠也比祁同偉犯得高調。祁同偉和投資集團的美女老總說說笑笑，最多也就敢當著老婆的面；張詠卻是萬花叢中過，還留下艷詩，直到幾百年后的明朝年間，富家子弟去青樓找姑娘，還常拿他的這首詩充場面。

當然，比起在青樓里的高調香艷事來，這位又窮又狠且毛病不少的北宋官員在真正的事業方面，其形象是光芒萬丈的：他是與趙普和寇準齊名的“北宋三大名臣”，在歐洲國家的好些經濟教科書里都常見他刷臉。稍晚些的北宋名臣韓琦用一句話五體投地地嘆服道：“誠一代之偉人也！”

為什么張詠能甩開祁同偉十萬八千里？

祁同偉說，自己徹底變壞，就從給省政法委書記千金屈膝一跪的求婚開始，為了不遭受仕途打擊、還能抱上粗腿，他拋棄了原先充滿朝氣的自己—問題是，這么簡單，您就跪了？張詠和祁同偉最大區別正在這里：我夠窮夠倒霉，也有七情六欲，但膝蓋從來夠硬，再苦再冤不曾跪。

要論惡心事，張詠當年遇上的簡直就是祁同偉遭遇的加強版。“水滴石穿”成語里的囂張小吏都是小意思，更有貪成一團染缸的崇陽縣、打成一鍋粥的益州，抬腿何止見泥？一不留神就濺一身血。

擁有如此受欺負的人生，張詠卻相當淡定。沒中進士前，他專做游俠，殺了不少惡霸強盜；后來穿上官服，扎進水太深的官場，他見著貪污腐敗就是大刀片子猛砍，不單砍下屬，領導也不放過。后來在益州（今四川盆地和漢中盆地一帶）做知州，正碰上某位高權重的大太監的部下禍害百姓，張詠二話不說，將其捆了扔井里淹死。那個在汴京城里跺腳眾人抖三抖的大太監從此聽見張詠的名號就哆嗦。

膝蓋硬夠當然叫人佩服，可若只是膝蓋硬，就成了頭腦發熱的愣頭青，再好的仕途也可能短命。張詠卻不同，他還能為民造福。在崇陽（今屬湖北咸寧）縣，他一只手砍污吏，一只手抓經濟，明明縣里農民種茶種得好好的，他非要大家再養蠶，不養他就照樣大刀片子砍過去……老百姓罵著他養了幾年蠶，不知不覺就富了，這就是古代宏觀調控的一個經典案例。

后來張詠就任益州，正是當地剛鬧過戰亂的時候。他瞧著滿眼廢墟，一句話當場雷暈了下屬們：種地哪兒來得及？咱們得招商。他告訴商人們：來我這里買賣，用我發明的“紙錢”就行。下屬們再不理解也得照辦，于是沒多久，益州就成了西南商業中心，這曾經讓人笑掉大牙的“紙錢”就是人類第一種紙幣交子，被載入了世界經濟史。

正是這無話可說的硬成績支撐著硬膝蓋、暴脾氣的張詠在北宋政壇穩扎穩打，官居禮部尚書，書寫了輝煌人生。想要有此威風，膝蓋硬是前提，硬膝蓋且站得準、看得穩、做事接地氣，才能走出這傳奇路。以祁同偉打算把自己老家村里的野狗都發展成警犬的覺悟，這事真挺難的。

總是自怨窮且倒霉的祁同偉跟大十歲的老婆吵架時，曾放出豪言：總有一天，我會讓全世界為我低頭！跟一位明朝仁兄比起來，這豪言實在格調不高。明朝這位仁兄直接寫詩言志：“豪氣直高三萬丈，掃開云霧摘星辰！”這何止是要世界低頭？簡直是胸懷宇宙。

最重要的是，人家說到做到，他活著的時候，連北方驕橫的韃靼騎兵見了他的旗子都趕緊低頭，慌不迭地狂甩馬鞭跑路。他去世的消息傳開時，明孝宗抹著眼淚下令輟朝一日，大明朝野一起低頭哀悼。之后的一百多年里，他更成了明朝各類小說的主人公，還有人立廟拿他當神仙拜，他的詩詞文章更被仁人志士們膜拜，他的人生成了讓人迷戀的傳說。

這位傳奇人物就是明朝中期頭號軍事家王越。

把自己活成傳說的王越跟祁同偉真的很像：也是農村孩子苦出身，從小練得一身文武本領，寫得一手好文章，還有那十分惹眼的顏值。祁同偉迷倒省政法委書記千金、讓其倒追四年算什么？當年王越第一次覲見明英宗，他的一派英姿颯爽讓明英宗都看癡了，癡過后就升他做了巡撫，惹得好些朝臣悲憤大呼：難道以后升官就看臉了？！

要論倒霉事，靠臉升官的王越卻比祁同偉糟心。最早，王越也是帶著情懷參加工作的，做御史的時候喜歡揭發腐敗，卻躺著挨了黑槍；后來轉行帶兵，坐上了封疆大吏的高位，上了抗擊韃靼的戰場，然后邊打仗邊攤上豬隊友，還被豬隊友扔在大漠，險些做了韃靼俘虜。

在這涼水澆頭的現實面前，很受傷的王越也做出了和祁同偉類似的選擇：我跪！

比起祁同偉在漢東大學操場上當著全體學弟學妹的面跪省政法委書記千金，美男子王越更沒節操：一番精心打扮后，他直接在朝堂門口對著成化最寵信的大太監汪直毫無壓力地跪了下去。

這樣的大場面之后，王越果然紅了，成了汪直眼里的自己人，官位呼嘯著上升，眨眼就成了兵部尚書兼管都察院，不用再擔心躺槍背鍋，北方國防從此讓他一肩挑了。當然，他的名聲也碎了一地，被同僚們在背后不停地罵，在戲臺上還被編著戲文罵，早被傳成了汪家的一條狗。

不過，這一跪的另一個結果是多年以后明朝人筆記里一句豪情萬丈的回憶：“塞上卻虜，身冒矢石功，勝七十余戰，邊人抵今談之，莫不勃勃傾竦動色。”所有的力挽狂瀾、浴血衛國，都是從這屈膝一跪開始的。

那是王越一直堅守的理想，是他在河南農村做苦孩子時，讀過靖康之恥的故事后熱淚長流，從此就矢志不改的理想。為了這個理想，他曾寒燈苦讀，也曾聞雞起舞，直到走上戰場，才知現實的殘酷：破敗的城墻，萎靡的士兵，還有長城北面嗷嗷叫的韃靼精騎，加之官場的掣肘和散亂的人心，令他終于做出了痛苦的抉擇：為求得一個獨挑重擔、為大明朝整軍經武的機會，在這官風糟爛的成化年間，他唯有屈辱一跪。

后來的事情更證明，他的人跪了，但他的心不曾跪。

他仗著汪直的支持，六親不認地整頓軍隊，甚至在軍法面前連汪直也不認—我的功勞你可以冒領，但我的仗絕不許你瞎指揮。王越多次率軍出戰，每次都站在部隊前方，遇敵以命相搏，十幾次痛擊韃靼，打得韃靼可汗倉皇北逃。曾經混吃等死的大明軍隊在王越手中再次成為威武之師，把一度烽火不斷的大明邊防打成了一片太平景象。

當這位一生熱血的老將在73歲高齡病故于張掖前線時，大明舉國都跪了，滿朝哀悼。當時的青年進士王陽明受命護送他的靈柩歸鄉，正是在護送的路上，王陽明得到王越的托夢，獲贈寶劍一把，醒來后立刻脫胎換骨，最終一展文武才華。

王越贈予王陽明的這把劍，與其說是才華，不如說是王越一生不曾改變的理想。也許在奮斗的路上，很多事令我們不得不低下頭、彎下膝蓋，但有“為國為民”這把理想之劍守護，惡念才會被斬斷，靈魂才不會丟，才不會落得祁同偉那樣的可悲下場。

編 輯/安 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