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外貌協會”成員

文|韓松落

我們都是“外貌協會”成員

文|韓松落

電視劇《我的前半生》里，最有觀眾緣的角色有兩個，一個是袁泉扮演的唐晶，另一個就是許娣扮演的羅子君的媽媽薛甄珠。

薛甄珠每次出現，觀眾都想笑—她實在太真實了，小市民氣，喜歡錢，有點小聰明、小勢利，但內心又很善良、真誠，懂得維護女兒和家庭的利益，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式的人物。

她第一次見到賀涵，就立刻打聽賀涵的車子的價錢，收入多少；見到老金，她不大看得上老金開的汽車，但聽說老金很會炒股，通過炒股賺到了一套房子，她又高興起來，緊跟著問老金，房子是兩室一廳的還是三室一廳的。基本上，這部戲里每一個人的身家來歷，都被她打聽得清清楚楚。

她覺得女兒羅子君離婚后帶著孩子，生活會成問題，再嫁也會很困難，所以不想要孩子的撫養權；但聽賀涵說，只有要到孩子才能得到房子，又馬上決定要孩子。

她很俗氣，卻有著世俗的智慧。俊生為了爭取兒子的撫養權，聽了律師的建議，派出女律師，跟羅子君的妹妹羅子群接近，探聽這一家人的現狀，結果被薛甄珠發現了。她馬上懷疑這個女律師別有用心，抓住女律師大喊大叫，引來小區居民的圍觀，還聲稱要報警，迫使女律師公開了自己的身份。

她雖然勢利，但本性非常善良。女婿白光生病，她氣得要死，在病房里大罵女婿，并且表示自己是絕對不會給錢的，女婿喝酒喝死才對，但隨后又給女兒留下了錢。

也有很多觀眾不喜歡薛甄珠，就算那些喜歡她的人，也對她偶然表現出來的刻薄和勢利表示不滿。那么，她的問題在哪里呢？我們要從她身上吸取什么教訓呢？要引以為戒的就是，可以勢利，可以喜歡錢，但不要掛相。

“掛相”是北方話，有好幾種解釋。一種是說心淺，藏不住事，喜怒哀樂動輒呈現在臉上—打個牌，贏了笑，輸了拉長臉。另一種指“身體淺”，藏不住酒，喝上二兩，便臉紅臉白，或者藏不住病患，有點小毛病，便臉黃臉黑。還有一種，說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相像，一家人，兒子跟爸爸像，也叫掛相。掛相，是身體里的基因、情緒、健康程度的外化。

最常見的一種用法，像是前幾種說法的綜合與引申：一個人把自己的性格、經歷、職業寫在了臉上，叫掛相。警方警示市民防盜，會說，扒手都掛相，賊眉鼠眼、東張西望；超級大都市的居民瞧不起外省人，也說他們掛相—說他們穿著落伍、形容猥瑣，在公共場所丟垃圾、吐痰，掛著相呢。《潛伏》里的吳敬中對翠平表示不屑，則這么說：“翠平這個蠢得掛相的女人，會是共產黨的探子？”

而薛甄珠則用她大紅大綠的穿著、夸張的身體語言和高聲大氣的說話方式，把自己的心事都寫在了臉上，引起人們的警覺，也引起了一些人的不適，很多人給她貼上了“作女”的標簽。所以，如果要從她身上吸取些教訓，那一定是：把性格藏在心里，把心事藏在心里，不要掛相，不要讓他人輕易地識破自己，定義自己。所謂“作”，在很多時候，只不過意味著，“作”到了臉上。

所以，人要設法維護自己的臉，因為臉不會騙人。香港專欄作家黎堅惠曾說，有些老去的女明星，在照片上的表現不對了：“因為靈魂深處，有些部分掉了，或死了。”許多絕代佳人老去之后的樣子非常駭人，和衰老、整容以及化妝無關，而是經歷和境遇開始掛相了。只要她們露面，臉龐上細微的變化，足以說明一切。

王爾德的《道連·格雷的畫像》，可算是一本解讀臉和心的關系的讀物。美少年道連·格雷第一次露面：“紅紅的、曲線柔和的嘴唇，直率的藍眼睛，卷曲的金發……年輕人的一切坦率和純正都寫在那里。你感到，他不受世俗的玷污。”您瞧，這里面的重點，并不是相貌本身的美，而是“不受世俗的玷污”。隨后這位美少年投身欲望油鍋，但還好，他與自己的畫像之間建立了一種奇怪的聯系。他的遭遇，他內心的殘忍、虛偽，都反映在那張畫像上，而他卻毫發無損，直到他終于徹底崩潰。

但現實中，誰有那樣的畫像來遮擋那些臟、那些亂？你經歷過的種種，比銀行的信用記錄都準確，分毫不差，全記錄在臉上；心里的虛榮、勢利，全一層層疊加累積，像鈔票里的水印一樣，稍微得點光就顯示出自己真正的心路歷程。一樣由純白的嬰兒長大，有人到50歲，眼神也是澄澈的，有人卻風塵入骨。他們經歷過什么，不必分辯、解釋，全寫在他們的臉上：焦黃的臉是為舊事輾轉過的夜，下垂的眼瞼是狂歡后醒來的下午，八字紋提示著無數次的爭奪，眼神里的厭倦是欲望冷卻后的灰燼。他們把自己的臉摧毀了。而建設一張臉卻極為艱難，要嚴格作息，要飲食得當，要讀書，要看畫，要旅游，要控制自己的憤怒，要提升自己的環境。總之，打造一張臉，幾乎囊括了一個人建設自己的全部要素。

所以，古人說：“相由心生”；林肯說：“一個人過了四十歲，就要對自己的相貌負責”；叔本華說：“人的外表是表現內心的圖畫，相貌表達并揭示了人的整個性格特征”；陳丹青說：“在最高意義上，一個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邁克則要特意贊美魯迅的臉：“仙人掌般不動聲色坐落在時間荒原，連風沙也不敢造次侵蝕。假若當初它曾經包含美指的苦心打造，營造出來的戲劇效果倒真的不著痕跡，功勞恐怕要算到當事人頭上”。每個人都是自己的臉的美術指導，要為自己的臉擔負全部責任。要養臉，先得養心。

所以我們都是“外貌協會”成員，對別人的臉、對自己的臉都懷有期待和苛責。人可以丑，但不能怪模怪樣；可以不好看，但不能臟兮兮。即便僥幸擁有一張好看的臉，也要懂得小心翼翼呵護之、保養之，不會因為自己的放縱貪歡，而使自己臉上常備著算計的眼神和夜店里被搭訕時的表情。

我們舉目四望，找的只是一張臉。臉是葉子，是花，提示著那些看不見的部分：靈魂的景象，心的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