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不如你

湫半雨

著一身緋紅衣衫的女孩兒躲在婆娑樹影里，癡癡地望著大殿盡頭那位道長的身影。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子楓道長從容開口，玉冠高束，遠望如不染紅塵的謫仙。

女孩兒名喚阿離，總喜歡往道觀里跑，聽子楓講經。

講完經，師弟扶子楓回了房。子楓原本功力深厚，只是三年前受了重傷，不能練功，只能講經。一陣清幽的異香襲來，阿離躲在門口，看他翻閱經文。

“姑娘今日來，可是又有不懂之處了？”子楓淺笑，抬頭看著她。阿離有些緊張地抿抿嘴唇，點了點頭算是應答。“初春風寒，姑娘還是進來坐吧。”子楓見她衣著單薄，忍不住開口道。這是第幾次進道長的廂房了呢？阿離已記不清了。

道觀里的人都知道這位姑娘心慕子楓，可都心照不宣，子楓清心寡欲，她不過是一廂情愿罷了。

阿離輕輕坐下，周身散發著異香。良久，她低聲問：“今日道長所講的‘道生一，小女不是很明白，可否再指點一二？”子楓微微一笑，“道生一，一乃太極；一生二，二是陰陽；二生三，三為陰陽配合；三生萬物，萬物有因必有果，輪回反復，因果相連……”阿離點點頭，其實她并沒有聽懂，只是看著子楓講經的樣子癡笑罷了。

“咳咳……”子楓干咳幾聲，嘴角有鮮血流出，他重傷后久未痊愈，且越來越嚴重。阿離趕緊掏出手帕給他擦拭唇角，手帕上繡著一朵緋紅曇花。窗外落花紛飛，擾亂了心思，子楓趕忙接過手帕，自己擦去血跡。

阿離擔憂地看著子楓，他面白如紙，怕是時日不多了。她抿抿嘴問道：“若道長能痊愈，可有什么打算？”他淺笑答道：“這傷怕是好不了，不過若真能痊愈，我倒想云游四海。”

他真是個瀟灑自在的人，不理凡塵俗世也不問男女情事。阿離心中酸澀，卻笑著說：“那便愿道長順遂。”說完阿離便道別離去，紅衣飄飛，如心頭的一點朱砂，怎么也抹不去。廂房里，素白手帕散發出陣陣異香，古樸悠然，動人心腸。子楓看著手帕上的緋紅曇花，不由回憶起受傷的情形。

傳言鳳鳴山上有一朵神奇的曇花，可治愈百病。那年初夏，師父病重，他和師弟上山找這朵曇花。他們苦尋了七日，終于在一天夜里找到了，那是一朵緋紅的花，散發著陣陣異香。正在此時，天雷忽然向曇花劈去，為護住曇花，子楓迎面受下一擊，經脈盡斷，功力全毀。而后，山神現身警告二人，師弟便扶著子楓匆匆下山了。師父未得到醫治，不久便去世了。

“如今傷勢惡化，只怕命不久矣。”子楓暗想。他收起手帕，卻覺得這香味似曾相識。

是夜，阿離走進山神廟，對著虛空問道：“我當真能醫治百病？”

神廟盡頭傳來喑啞的聲音，“你想舍棄修為救那道長？”阿離淺笑著抓緊裙角。

那年她閉關修行，歷劫時引來天雷，子楓挺身護住了她。幸好天雷對凡人網開一面，他才得以保全性命。雖然知道他是為了救師父，但她還是覺得欠了他。

三年后，她修成人形，接近子楓，聽他講經，同他打趣，誰知竟日久生情。

月正當空，山神廟陰風四起，阿離說：“道長說有始有終，因果相連。我心悅他，若能救他一命便此生無憾了。”

說罷，未等山神開口，阿離便折盡道行化出了一枚金丹。山神搖搖頭說：“你已被毀去靈根，尚能維持三日人形，三日后你便是一株普通的曇花，再不記得從前。”阿離恍若未聞，將金丹捧在心口，只覺心中雀躍不已。離開前，阿離向山神請求，“三日后，拜托您把我放在道長門外，讓我一直陪著他。”

阿離連夜趕回道觀，偷偷將金丹研進湯藥中，在暗處看著子楓喝下。次日，子楓果真痊愈了，隨后便有傳言說他打算游歷天下。

三日后的清晨，阿離站在道觀前，看子楓闊步走出，白衣翻飛，瀟灑從容。她上前叫住他，“聽聞道長要去遠游？”他走近阿離，點頭道：“是。姑娘今日來，可是想聽貧道講經？”

阿離強忍住心中的酸楚，答道：“是啊，我還想聽道長講道生一。”

子楓走近她，聞著比往日更濃郁的香氣，心中一頓，似乎有什么沖出了藩籬。他低頭思索了許久，才湊近阿離，開口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他說得很慢，阿離聽得比以往更仔細，她記得下面是“萬物負陰抱陽，沖氣以為和”。她跟著小聲念叨，聲音微顫，子楓卻開口說：“萬物不如你。”

阿離的眼淚瞬間滑落，嘴角卻微微上揚，不知是喜是泣—她終于打動了這個男子，卻沒有時間與他相伴了。子楓問道：“阿離，可愿與我一同去看四海煙霞？”

她愿意，卻不能。這一刻，阿離明白了什么是“陰陽相抱，因果相依”。她把眼淚擦干，擠出笑容，“我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很久以后才能回來，怕是不能和你同去了。”子楓追問，“要多久？”

暖風溫熱，阿離忍不住又濕了眼眶。子楓拿出那方手帕給她擦拭眼角，良久不見她開口，便又問：“我能和你同去嗎？”阿離狠狠地搖頭，慢慢向后退去，然后轉身跑開了。

子楓遠游去了，他走遍天涯海角，終于在一個午后風塵仆仆地歸來。他走近廂房，忽然看到一株曇花躲在門外。子楓一怔，唇角微微嚅動卻又平復下來。良久，他俯下身去，玉指輕撫葉片，喃喃自語，“還說要去很遠的地方，明明在這里等我不是嗎？”

她是一株曇花，睜開眼便看到這位謫仙般的道長在為自己講經。

阿離不知他在講些什么，但講到那句“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不如你”時，他深邃的眼眸總會映出一抹緋紅倩影，阿離心中便會有一絲酸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