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小漁
二月時候,道路上的積雪還未化凈。洛陽去往南京的驛道上,馬車的轍痕深深軋在泥水中,初春的花苞轉眼入了塵。素色帷幔里,王陽明拿起杜牧的詩集消遣時光,看到“繁華事散逐香塵,流水無情草自春”時,忽有幾片花瓣從窗外飄來,輕柔地廝磨著他的心事。
車夫見馬兒困頓,順手打了一鞭子,馬兒高亢地鳴一聲,蹄聲又噠噠響在驛道上,仿佛催他回鄉(xiāng)。在異鄉(xiāng)的每一個夜里,他都想念故里,想品一盅紹興陳釀,想聽一曲婉轉吳謠,想去看看立春時分的錢塘湖。
好久未與父親執(zhí)子相對了。他珍藏的那副玉石象棋,托人帶了回去,權作父親閑時消遣。記得年幼時,他與棋友互殺不倦,母親擺好飯食催了許久他也不理會,母親氣急,將棋子擲到河中,浪一卷就沒了蹤影,父親安慰他許久才罷。想來那天母親做的該是他愛的茄鲞,用過冬的漕油一抹,就是正宗的江南味道。后來,他每每念起這些精細妥帖的菜肴,都要嘆一兩回。
宅邸就在前面了,他看見祖父修建的瑞云樓的檐角低低垂下,在晚霞中散落成一片孤影。久病在床的父親看見不讓他省心的兒子已是名士清官了,欣慰不已。父子倆整夜促膝長談,回憶從前的事。
他記得,第一次去居庸關外時央求了父親許久,沒想到此行鑄成了他年少清傲、志比天高的性情。他從關外回來就說要成為揚名立萬的將軍,父親大驚,痛斥他一頓,他才作罷;而后他又說要做圣賢,讓家里人憂心不已。古之圣人屈指可數,小子安敢論及孔孟之德?所以剛及弱冠,父親就將他送去南昌聯(lián)親。
殷殷紅燭向晚侵曉,他卻在結親那天途經道觀,看那道士風骨清朗、言談不俗,便與之談論養(yǎng)生術,因而錯過婚宴,讓父親又驚病一次。
父親一直想有個乖順的兒子,希望他的仕途平坦順遂,卻不能如愿。入仕后,他因發(fā)忠正之言得罪劉瑾,被貶到貴州龍場。后來官居江西巡撫,恰逢寧王舉事,他率軍平定贛南之亂,自此功成,總算不負父親的期望。
這時的王陽明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紀,看慣了官場的暗流洶涌,即使不言人非,未曾結宿怨,也是倦了。“百歲如轉蓬,拂衣從此去”,回鄉(xiāng)的心愿達成了。星河漫天的夜晚,他悠然臥于少年時的枕簟上,夢回貴州龍場,竹林翳然,似有弟子的清朗書聲。恍然醒來,竟懷念起那些坐而論道的時光。
會稽山下,鑒河兩岸,曾有瑯琊王氏煮酒談玄,也有謝太傅諄諄教子。物換星移,而今的會稽山人杰輩出,他生出收徒講學的心思來。幾年后,他便辭官回鄉(xiāng)講解“心學”。
他遍訪山野,群賢相隨,在山水之間體悟心學、教導學子。心學子弟不同于儒生,雖求進取,卻對科舉無甚熱衷。
心學之盛讓朝中一些食古不化的人生出嫉恨,便在會試上出題讓學子譏諷心學,誰知很多人寧愿棄考也不愿媚時求榮。這事兒傳到王陽明耳朵里時,他正和一幫朋友品竹葉青,新掐的芽尖泛著嫩綠,但微有苦澀。他飲茶不語,學生王艮不樂意了,“先生學問既不與孔圣人求異同,聲望又極高,多是小人毀謗。”他放下茶盞,正色道:“若吾道有錯,天下必有人來求真知,豈非善事?”
他向來溫和,不顯鋒芒,如今教書育人,用曾經執(zhí)掌黑白的手撥開茶葉嫩綠的芽尖,鼻尖聞得清冽氣息,才是心之所向。
王陽明寫下一張告示,自道學識拙劣且抱病在身,只愿取案牘之明,教化學生。即便如此,依然有大批學子來聽他講學。心學之盛,在兩百年后仍傳往東洋海外,令異族人士也奉為人生真理。
方寸之明,可昭日月;堂前黼黻,竟黯然失色了。明月下,清泉流過松石,他想起兒時戲言,心生感慨。
本以為自己再無緣于仕途了,卻有快馬加急送來任狀,請他出山。嘉靖七年,也是王陽明回鄉(xiāng)的第三個年頭,朝廷希望王陽明能平定匪亂。
這時的他已纏綿病榻多日,可當眼前浮現出當年平定贛南的景象,鄱陽湖畔碣石瀟湘,風聲獵獵中依稀留著火燒連舟的痕跡,他想不出推辭之語。他已是乞骨回鄉(xiāng)的老人,再為國出征一次又何妨?
想起年少時在居庸關看到的黃沙金戈、邊城連綿,豪氣頓時涌上心頭,筆墨洇開一汪恣肆,帶著義無反顧的決絕。或許他骨子里一直有武將的灑脫豪邁,才屢屢用文官之筆書寫韜略,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兩岸落木蕭蕭,只一孤舟橫渡川流,王陽明再次離鄉(xiāng)出征,卻沒能等到歸家的那一天。平定叛亂后,他仿佛預感到來日無多,遞交辭呈后就乘船返鄉(xiāng),途中病篤。弟子流著淚詢問遺志,他用微弱而堅定的聲音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
當時少年北望,志在封疆,而今刻石記功,心學后繼有人,還有何遺憾?他對生死向來看得通透。
就在那一年,王陽明逝于青龍浦上,江西軍民空巷相送。來年春,他路過的汀岸蘭芷馥郁,不知又有幾多繁花逐水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