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孟《自畫像》《飲馬圖》辨偽（下）

編者按：在上一期中，肖燕翼先生通過找出作偽者“有意為之”的一些破綻，將趙孟《自畫像》定為偽作。其實在古書畫鑒定過程中，作偽者的“用心處”往往會被忽略。本期作者將繼續對趙孟《飲馬圖》展開研究，其造偽手段與《自畫像》有“異曲同工”之處。那么，這是何人所為？其與作者在本刊所載一系列辨偽文章又有何內在聯系呢？

︳ 趙孟《飲馬圖》 |

趙孟《飲馬圖》為清宮舊藏，現藏于遼寧省博物館。浙江大學出版的《元畫全集·第三卷·第一冊》中刊有原大圖版。明末清初之際，顧復《平生壯觀》、吳升《大觀錄》、高士奇《江村銷夏錄》等書著錄?！镀缴鷫延^》記：“飲馬圖，紙本。圉人持水而來，馬作欲飲狀。水墨。前篆‘飲馬圖，后款‘子昂。本身宋濂記。托尾柯九思、丁復……題詩?！庇嬘性⒚魅硕募野?。高士奇《江村書畫目》記：“自跋自藏，真跡神品上。八十兩。”該圖后有高氏題跋一則，為其自珍自藏的一件作品。

《遼寧省博物館藏·書畫著錄·繪畫卷》一書，對該作做過詳細著錄，并在附記中指出該圖的二十四則元、明人詩題，與明汪珂玉《珊瑚網·畫錄》所記韓干《馬圖》后的詩題大多相同，也有幾則詩題，雖詩文文字相同，而詩題人名不同。其研究結論是：《珊瑚網》著錄的韓干《馬圖》為偽，該圖“可能是趙孟早年仿韓氏作品而成?！本烤谷绾?？據此線索再做研究。

在上一期雜志中，所述有明宋濂所撰書的“畫像贊”的趙孟《自畫像》已辨為偽作。而在《飲馬圖》本幅后，也有宋濂小楷書一題，題跋文字可見《宋學士文集·卷十二》，仿佛宋濂的這段文字，是為此圖而作?！渡汉骶W·畫錄》著錄唐韓干《馬圖》有趙孟一題，列在宋陸游詩題之前，大概也是書在《馬圖》的本幅上。其題“吾自小年便愛畫馬……”云云，與北京故宮博物院藏趙氏《人騎圖》后的自題文字相同，顯系抄襲而成。倘如此，則宋濂一題，也不能排除抄錄相關文獻的可能了。姑且存疑，我們看該圖后元、明人詩題中的相關問題。

卷后第一段為元柯九思的詩題，詩中有句：“潼關夜半烽火明，錦繃兒來坐大廷。”這是講唐安史之亂。所謂“錦繃兒”指安祿山。據有關逸史記，安祿山曾自認為楊貴妃的義子。一說楊貴妃曾讓安祿山入浴華清池，以絲織物裝飾成一兒童車載以出浴。又一說，安祿山穿小兒衣物，飾作嬰兒狀，以見楊貴妃。由此形成“錦繃兒”典故。最后安祿山終于叛亂，所謂“潼關夜半烽火明”?？戮潘即嗽娨嘁娪陧n干《馬圖》后，而韓干是唐玄宗時的畫院供奉，曾經歷過安史之亂?？梢姡戮潘嫉脑婎}，按文字原義，應是題韓干《馬圖》而非趙孟的《飲馬圖》。

又明錢宰詩題。其詩題文字與韓干《馬圖》后宋陸游詩題文字大致相同，又有所改易，如陸游詩首聯為：“唐人畫馬如相馬，□□不在驪與黃。”錢詩為：“趙翰林畫馬如相馬，不在驪與黃。”陸詩最后幾句為：“幸逢韓供奉寫爾神，贈爾支道林，愛爾神駿懸高堂?！卞X詩將“韓供奉”易為“曹將軍”。陸詩的首聯中缺二字，按詩意似缺“相馬”二字，即“相馬不在驪與黃”，所謂相馬賞其神駿，不以馬之毛色求之。陸游詩原本可能不缺字，按古人書寫習慣，會在句首“唐人畫馬如相馬”的“相馬”二字左側分別點上一二字，以示“相馬”二字重用，但著錄者忽略了，認為缺少二字。錢宰書此詩歌，不僅以“趙翰林（孟）”取代“唐人”，又將第二句書為“不在驪與黃”，本為七言的兩句詩，改成了八、五字的句子，顯然屬于不通詩文。但其意是為點明趙孟畫馬而故露的破綻。又，陸詩后幾句中的“韓供奉”，指唐韓干；錢詩則又改為“曹將軍”，指唐曹霸。所謂“杜拾遺歌爾良”，應指唐代大詩人杜甫為唐曹霸畫馬所撰二詩：《丹青引贈曹將軍霸》和《韋諷錄事宅觀曹將軍畫馬圖歌》。后一詩中有句：“借問苦心愛者誰，后來韋諷前支遁”，支遁就是陸游詩中所言的“贈爾支道林”，是養馬、愛馬、賞馬神駿的東晉名士，事載《世說新語》。因此，《珊瑚網》著錄的陸游詩，因作為唐韓干《馬圖》詩題，將原詩改為“韓供奉”，與“杜拾遺歌爾良”的史實不符，可斷為偽題。錢宰將首句改為“趙翰林畫馬”，而詩中分明有句“幸逢曹將軍寫爾神”，也屬“前言不搭后語”，同樣為偽題，是對古人詩文進行篡改的一種作偽方法。

明人危素的詩題。其中有句：“卷中題詩十四客，唯有栝蒼留古色?！钡谖Ｋ厍懊娴脑婎}作者為十六人，《珊瑚網》著錄的危素詩，記為“卷中題詩十五客”，危素詩題前恰有十五人詩題。所謂“栝蒼”，指款署“栝蒼劉基”，即輔助明洪武皇帝朱元璋取得天下的軍師劉伯溫。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宋燕肅《春山圖》后也有“栝蒼劉基”款的詩題。首句為“秋山木落冷蕭蕭”，與《春山圖》的圖名不合，已辨其為該圖的偽題之一（可參閱2015年5期故宮博物院院刊所載《宋燕肅〈春山圖〉辨偽》一文）。如果將《飲馬圖》、《春山圖》后兩則劉基書題放在一起，不難看出其書法的形模相像，應為同人所書的偽題，那么危素的詩題也就連帶為偽題了。

上述幾例元明人詩題，略作文字間的辨析以證其偽。該圖的元明人詩題，多與《珊瑚網》著錄的唐韓干《馬圖》后詩題重合，更可證均為不可信的偽題。此卷《飲馬圖》又如何呢？該圖僅畫一人一馬，主體部分表現掙脫欲飲的一馬，馬以白描畫法，加以水墨渲染而成。仔細觀察，畫法上頗有偏失處。如馬胸前的肌肉，因突出其碩大，而使馬頸縮短，成了豐肥的短脖馬。又如馬的尾部，馬尾本應是脊椎尾骨的延伸，而其馬尾，則似乎與馬臀分開，看不出尾骨相連的內在關系。畫馬名家任仁發畫有《二馬圖》，其所畫肥馬，與此圖有所相像，對比之下，當可清楚地看出該圖畫馬的許多敗筆處，故絕非同是畫馬名家趙孟的親筆。

最后，我們回到趙孟《自畫像》與《飲馬圖》分別有宋濂書題上。比較兩題的小楷書，書法大致相像，但前者似較后者更為工穩，筆力扎實些。在對此兩作的鑒考中，我們特別指出作偽者故露破綻、含糊其辭的手法，如年款與歲數間的一歲之差，“韓供奉”與“曹將軍”的互換，不是作偽者的一時失誤，恰是有意為之的“拙目陷阱”。由此聯想到慣用這一手法的明陸士仁、陸廣明父子。以陸士仁《四體千文》小楷書，對比趙孟《自畫像》宋濂小楷書“像贊”，取其間相同的字加以比較，結論是不言而喻的。又，陸士仁《四體千文》卷后有其子陸廣明小楷書跋，也可用來比對《飲馬圖》宋濂題，以及該圖卷后姚安道、危素、錢宰等楷書詩題，其間雖有差異，但整體書法的結構、筆法的特點，也是頗為相似的。清初姜紹書稱陸廣明為“昭代李懷琳”，指其像唐李懷琳一樣，是偽作書畫的高手，但較其父陸士仁，其書畫功力要略差些，像兩則宋濂書題間的差異。如上述所鑒能夠成立，當可揭示陸廣明偽作面貌。所說的燕肅《春山圖》與《飲馬圖》的兩則“栝蒼劉基”，又將似乎沒有關聯的兩件作品連在一起。冰山一角的揭示，也告訴我們其間的復雜關系。

書畫鑒定，任重道遠，絕非虛語。

（作者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著名書畫鑒定專家、故宮博物院原副院長。）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