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小默
在我那間50平米的小屋子里,擠著我和男友、一只掉毛的貓、上百塊古董懷表、兩千張黑膠唱片、幾十臺照相機、四處收來的化石和隕石、古錢幣和其他亂七八糟的收藏物。“你死后這些東西能留給誰”,我總是被不識趣地提問,可假若真被問得猶豫起來,就未免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我有好幾斤的古羅馬銅幣,它們鑄造于多個不同的行省,年代從克勞狄皇帝在位的一世紀(jì),一直跨越到四世紀(jì)末的提奧多西一世,這些錢幣是在最近十年被金屬探測器發(fā)現(xiàn)的,如今被我統(tǒng)統(tǒng)裝在售價49.99元的宜家塑膠收納盒中,并不分門別類,我只是單純享受十指插在古錢堆里的冷感,像和幽魂握手。
憑混亂的年代和鑄造地,可以猜想曾經(jīng)的主人也許是一個軍團士兵,將積斂于帝國版圖不同角落的財產(chǎn)埋入地下,然后再也沒回來取走。從無名軍士再向前,追溯過手它們的古人,那些沒有在歷史中留名的蕓蕓眾生,不免就讓人更愴然起來。想象在我死后它們會屬于誰,就和想象它們曾經(jīng)屬于誰一樣,首先就不該把自己擺在歷史的要緊位置。
我看過一本關(guān)于本雅明的書,知道我是和他類似的人。他也收藏陌生人的明信片,精神病人寫的書,郵票錢幣或其他一些留有故人指紋的東西,他狂熱地積攢這些破爛,既是傾心注視的對象,也是引發(fā)遐想的物品:“在這個不斷生長的世界上,物品越來越多,而我只和其中一小部分有關(guān)聯(lián)。我知道:即使我自己遺忘了自己的生活,這些物品還是會提醒我的,你原來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原來擁有什么樣的生活?當(dāng)那些物品被磨損、被遺棄,直到它們消失不見,我才敢真的斷言:曾經(jīng)的生活已經(jīng)結(jié)束。”我無法說得比他更好。
我并不是一個有錢人,但卻把過分的錢財花費在了收藏上。這些東西本身所裹挾的一些符號太引起現(xiàn)代人的注意了,如“古董”、“金銀”、“帝國”、“珍稀”、“名匠”,反倒會遮掩了更有趣的事——和幽魂握手。
那些無法在維基百科中留下詞條的死人,另一個時代的十億無名者中的一個,因為全球化和在線支付,和我產(chǎn)生了某種關(guān)系。在我從eBay買來的一枚1750年倫敦產(chǎn)懷表的銀殼夾層內(nèi),我找到了一小沓發(fā)黃的紙,是這枚機械玩物在漫長壽命中每一次的維修記錄:1767年,表匠署名S.H;1812年,表匠署名L.M.W;1832年,表匠署名J.J.Anderson;1886年,表匠署名ThomasYouncl,和那個物理學(xué)家同名,在這張最后的維修記錄上,他留下了他鋪子的地址,在倫敦貝維克街。我在谷歌街景上逛了一圈,只能大概確定位于一家土耳其餐廳和一家吉他店之間。一個對歷史進程無足輕重的陌生人曾經(jīng)住在這里,他也許一生從未離開過英格蘭,卻給相隔一個世紀(jì)和一萬公里的我留下了親筆簽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