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蕓
到了年末,各大文學獎揭曉落幕。今年美國國家圖書獎的獲獎名單里有三位黑人作家,他們的作品均與種族、民權運動、黑人歷史有關。在種族矛盾并未因八年前選出了一位黑人總統而緩和、相反愈演愈烈時,在美國第一位黑人總統即將卸任、接替他的將是一位不恥于公開發表歧視言論的后繼者時,美國國家圖書獎評委會做出的選擇,顯然傳達了一種明確的信息,文學不是脫離現實的藝術,黑人的聲音仍然不容小視。
在這三部獲獎作品里,榮膺最佳小說的《地下鐵路》(The Underground Railmad)早在今年夏天已備受矚目。尚未出版,就受到奧普拉的青睞,當選為她讀書俱樂部的年度推薦書,之后又出現在奧巴馬總統的暑期閱讀書目里。憑借這兩位名人的背書,《地下鐵路》一躍成了今年美國最火的文學小說。
“地下鐵路”是美國歷史上一個具有特殊含義的術語,指十九世紀用來幫助黑人奴隸逃往自由州和加拿大的秘密聯絡網,它既不真的在地下,也基本和鐵路無關。有趣的是,作者科爾森·懷特黑德(Colson whitehead)選擇反其道而行,在小說《地下鐵路》里,他實實在在地虛構了一個存在于地下、以火車運載逃亡黑奴的鐵路系統。停靠的車站或設在地窖,或設在廢棄的礦場,有月臺、長凳,甚至桌椅。聯絡人,又稱站長,負責接送黑奴,他們中有白人,也有獲得自由身份的黑人。火車行駛在地下隧道中,雖然有一定的時刻表,但目的地不明,當主人公科拉(Cora)和凱撒(Cacsar)從佐治亞州的種植園逃出來,被帶到第一個“地下鐵路”站時,接頭人對他們說,“你們有兩個選擇,一班火車一個小時后出發,另一班六個小時后。”
“去哪里?”科拉問。
“離開這里,我能告訴你的就那么多。……等到進站時你才知道上面是什么地方。”
這種未卜,諒必是每個逃亡者的命運。
與其說《地下鐵路》是一部講述黑奴掙脫枷鎖、追求自由的歷史小說,我覺得它更像一則關于種族問題之可能性的寓言。虛構的鐵路網,串聯起主人公逃亡的地理版圖。第一位站長在送科拉和凱撒上車時囑咐他們:“我總說,假如你想全面了解這個國家,一定要坐火車。在飛馳而過時看看外面,你會發現美國真實的面貌。”而這雙觀察和認識美國的眼睛,屬于一位從未踏出過南方種植園半步、對外面的世界幾乎一無所知的黑人少女——科拉。每一次在地下車站下車、走上地面,對生來為奴的科拉而言,都是迎接和適應一個全新、陌生的環境。她努力學習,試著理解,她感激知足,反思自省,但是,她也警惕懷疑,拒絕天真地擁抱一切。
以《那不勒斯四部曲》聞名全球的意大利作家埃萊娜·費蘭特曾說,“一部著眼于今天、引人入勝、有著豐富人物和事件的小說,必須讓人既暫時放下懷疑,又時刻保持懷疑。”當讀者的注意力被科拉的命運所牽動,同時透過她的眼睛,審視并隱隱質疑擺在她面前的出路時,這種閱讀體驗,也許正恰如其分地詮釋了信與不信之間微妙的辯證關系。
在科拉抵達的第一站南卡羅萊納州,支持廢奴主義的白人推行一套“提高黑人”的政策,為他們提供集體宿舍,給他們安排工作,教他們讀書識字。這種家長式的保護與管理,一度讓科拉萌生留下不走的念頭。但當醫生和舍監竭力游說她接受新型避孕手術、向她宣講控制黑人女性生育的優生觀念時,她對心目中這片美好的歸宿地起了疑慮。
在北卡羅萊納州,她藏身閣樓,目睹了白人至上主義者對黑人趕盡殺絕的暴行,思索底層白人移民敵視黑人的緣由。在田納西州,她了解了原本生活在這塊土地上的印第安人的歷史。在印第安納州,一座由來自北方的廢奴主義者建立的農場,接收和安頓從南方逃出來的黑奴,大家一起勞動、學習、慶祝,儼然理想中的烏托邦,可隨著農場人員的增加,內部矛盾激化,最終演變成流血沖突,失去愛人的科拉,不得不又一次經由地下鐵路逃亡。
由南往北,四個州,四種對待黑奴的方式,四次截然不同的遭遇,如此清晰的脈絡和跌宕的情節,從小說創作的角度,為故事營造了絕佳的驚心動魄的氛圍,輕易地將讀者帶入主人公多舛的命運中。可另一方面,和把比喻意義上的“地下鐵路”轉化成真實的地下鐵系統一樣,歷史上的科拉,在逃亡過程中的遭遇想來不會有這么涇渭分明的地區性差別,這是又一次對史實明顯的偏離,也再次證明,這不是一部寫實主義的小說。
虛與實向來是藝術里最吊詭的一對關系。從文字、繪畫到照相、電影,從默片、有聲片到3D、4K、120幀,技術一直在推進著更逼真的再現,但不無諷刺的是,表面的真實往往隱藏著背后的欺騙。既然如此,何不索性大膽的虛構、想象,或許那才是更接近真相的手段、更貼近現實的對話?《地下鐵路》無疑是一次出奇制勝的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