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葉盡頭（組詩）

談驍

江 水

從橋上看，

江水已不追求速度

浪頭涌向江灘

捧回來一根枯草

踩在水中，看到的臉

充滿了波折，我從塵世里來

那些失落和狂喜

在江面，不過是一個倒影

被江水收藏，又歸于無聲的流淌

在新育村

街邊的排檔了解你的胃口

門口的攝像頭早晚為你留影

早上新鮮、整齊

晚上變得厭倦、凌亂

但再晚仍可歸來，再晚

路燈仍然照著身前的一塊

只是樓道漆黑，門窗里也沒有生氣

你把冰箱放在門邊

單門的小冰箱，每次打開

里面都亮著一盞燈

追土豆

我見過挖土豆的人，

在三角形的山坡，

粘著泥土的土豆，開始了重力的逃跑

土塊和雜草的阻攔，讓它剝離了泥土，跑得更快

挖土豆的人只會追幾步，追不到

就去挖下一窩了

不費力的生活沒有，費盡力氣的生活算什么

我也追過土豆，一直追到山腳

下面河谷平坦，我像一顆土豆

還在慣性里繼續滾動著

回鄉記

房子低了，地基每年都在下沉；

房子里的人低了，爺爺七十三，奶奶七十四

頭發稀疏，皮膚貼著骨頭；

他們跨過的臺階低了，像一種不忍的牽絆

他們走過的樹低了，果實一直垂到手邊

樹杈也低了，曾經，我一次次爬上去

為了看得更遠。如今，我從遠方回來

我的目光低了，站在樹杈下，

看著房子、臺階和樹下的根須

月亮知道

我見過傍晚的長江

江面染上落日的顏色轉眼又忘掉

稍晚一些，人間的燈火

照亮流水，卻無法挽回一個人

當江面在月光下展開

沒有比這更好的歇息地了

這一生擁有的，也不會比此刻更多

江邊的人，起身變成死者

江水隨之起身，變成了波浪

在月光下輕輕涌動、喧嘩

松樹聽

我的屋后有一片松樹林

樹上的松針尖銳，春天抽枝時尤其尖銳

樹下的松針柔軟，從落地的時候開始柔軟

樹干在中間，看著松針落下，聽著松針覆蓋松針的沙沙聲

棉 花

進入棉花地的人

剛給人粉刷完墻壁

外套上的涂料味道

走出棉花地就沒有了

今天收工早，他走得很慢

他的目光，像這一刻的陽光

傾斜在棉花地里

照耀在每一株棉花稈身上

棉花稈比早上空曠多了

炸開的棉桃是被摘了

等他回到家，棉桃已經剝好

剝出來的棉花，曬在門前的場壩

白白的棉花，還帶著陽光的熱氣

落葉盡頭

梧桐樹的第一片落葉

環衛工見過

住在橋下的流浪者也見過

早上，環衛工把葉子聚攏

中午，流浪者把葉子鋪到橋下

然后等待更多的葉子

我見過這些場景

我喜歡落葉有其用，落葉的盡頭

再沒什么可以遮蔽這棵樹了

樹干直立，還在生長

樹枝伸展，跟樹葉還在時一樣

星空下

單獨的星星

不孤獨，成群了

也不遼闊，但能詮釋“星空”這個詞

星漢燦爛，是天上的熱鬧

不足以照亮地面

加一個月亮也不行

月亮對著夜晚，

孤獨者、不眠者的夜晚，

星星就更等而下之了，

那點光線，就像你我的孤獨和自負

都不好意思讓人看見

聲音天堂

水里的聲音來自青蛙

黑暗中求歡的青蛙

地面的聲音，前半夜是狗叫

后半夜換成了雞鳴

五六點鐘，燕子在屋檐下醒來

麻雀啁啾于樹枝，這是空中的聲音。

鄉村里，只有聲音守著夜晚

提供模糊的時間參照

最后的聲音

來自第一個出門的人

一邊清掃門前的燕子糞便

一邊對著燕子窩抱怨

而雛燕躲在窩里

發出不會惹惱人的唧唧聲

蟑螂之死

殺蟑螂要經過

門縫、床底和墻角

昨天，我殺的一只螞蟻大小

不像是完整的生命

今天這只大多了，像一枚干栆，

逃亡時，它似乎是勻速的

觸角從容不迫地揮著

我想，它還不知道背后的殺意

——也許永遠不會知道了

赴死的旅途，像一次平常的散步

一只腳突然落下

它身體的扭動傳遍了我全身

出于敵意，也出于重視

我的鞋還在來回碾壓

只是腳板悄悄弓了起來

阿爾山的祝福

松鼠在松樹下等待

松塔無數，一顆就夠了

愿松衣下都有松子

魚有尾，有鰭

擺動順從了流水，所以靜止于流水

愿流水不腐

蜜蜂靜止在花叢

顫動的翅膀也是一種釀造

愿花都有蕊，蕊都甜蜜

虛 構

一個人包含了必要的虛構

履歷表上，姓氏、籍貫和民族

并不指向一個具體的人，譬如他在乎什么

是否獨自承受，在無門可入的時候

當我描述，虛構隨之開始

出身貧寒，所以要求不多

每一點所得像被施舍

每一件事都像在僥幸中完成

在語言里示弱，如抄近路

在紙上涂抹，紙并沒有變厚一寸

一次又一次地，我努力把字寫好

那過分的工整，像是掩飾在其他事情上的無能

責任編輯 何冰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