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邱 婷

這是一片古老的山體,漫山遍野的馬尾松下,是堅硬無比的花崗巖石,深深地埋在山林之中。連綿千余公里的大別山脈中,松林深處的山里人家,分散而居,世代不息。
2016年臘月的一天,一聲巨響,打破了這個山村的靜寂。隨之而來的是一頓謾罵聲,回響山間,但沒多久就停下了。不多久,一輛警車開來了,從里面下來幾個警察,走進村里。又過了很久,另一輛閃著警燈的公務車進了村。
兩輛白色的汽車,停在蕭索空曠的村口,格外顯眼。一時間,村內村外的人,見狀聞聲,無不圍觀而立。
山腳下的人家,靠山吃山,本來最多福氣,如今似乎也多了幾分怨氣。
原來,村里楊家的女婿買的新車,剛開進家門就被山上石材廠爆破的飛石打壞了,家里的太陽能熱水器也被飛石撞破。這可氣壞了一家老小,楊家老人當時就氣急敗壞地走到村口,破口大罵,引來四鄰張望。
還是年輕人機靈,立即打電話報了警。鎮派出所的人來了,勘察過后發現沒有人員傷亡,總算是舒了口氣。他們拍了一些照片,然后安撫情緒激動的老人家。
縣安監局的人隨后也來了,勘察一番后,立即找到石材廠的負責人,勒令其立即停止生產。
這石材廠的負責人,不是別人,正是村里的干部。村里的其他干部能來的也在第一時間趕來了,了解事故經過后,便開始進行私下調解。
當公家的車離開山村,圍觀的人散去,這件事似乎就這樣私下和解成功了。
不知從哪傳出的消息說,這次楊家的損失全由石材廠的爆破隊負擔,石材廠暫停生產,進行調查整頓。
然而,村里許多人并不滿意這樣的結果,他們的意見是,不允許石材廠繼續生產。
石材廠主要開采和加工花崗巖及副產品。15年前,山村里一位村民申請了在集體山林開采石材的營業許可,成立了個體經營的石材加工廠,成為了石材廠的老板。
然而,不久就出現了問題,礦場選址靠近山腳村民房屋,一次爆破,震壞了村民的房屋,老板上門賠禮道歉,賠款平息。雖如此,其他村民卻甚是擔心,說不定哪一天,飛石砸中的是自家房屋,因此經常阻擾石材廠生產。石材廠便開始周旋,通過協商,在石材廠生產影響程度大的范圍內的3個村民小組中,石材廠每戶每年補償1000元錢,以此平息村民怨氣。同時,石材廠在山的西北側,也就是遠離山腳人家的位置,重新選址開采,并開始尋找新的合伙人。

但是,正是這個避免糾紛的新礦坑的開采,反而引發了更嚴重的問題。
原來,新選的礦址,位于山谷,接近村莊河流源頭,甚至直接毀壞了附近3個村小組的水源地。
隨著石材廠生產逐漸開展,除了原先的碎石噪聲外,村民發現自家的飲用水變得渾濁不堪。于是,幾位村民找到村里年長有威望的人,一同去找石材廠談判。最終,關于水源的問題,石材廠又通過補償與村民私底下達成了協議:一是,石材廠參與并負一定責任,盡快修繕或尋找新的水源地,改善飲用水質;二是,在原來受影響的3個村民小組中,補償每人250元,按戶計算,年尾補償到位。
這樣處理之后,在新的水源地修繕,管道鋪就到位,年末補償到戶后,村民便不再有任何話說。
石材廠繼續開采、進行加工生產??佣丛诓恢挥X中擴大,向上伸延,直到沒有極好品質的花崗巖石開采。老板似乎預見石材廠的前景,他將自己的股權全部轉手賣給了他的合伙人。
從此以后,石材廠的生產便不再穩定。既是源于山體礦石開采潛能窮盡的趨勢,以及近年鄉村石材需求市場萎縮;也是因為不再有一個像原來老板這樣的具有極廣人脈和強大執行力的管理者。
更關鍵的原因是,前任老板的離開,原來與他有關聯的家族成員不再會因為礙于情面而與石材廠公然“作對”。
石材廠轉讓股權給了一個江西商人經營后的2012年,村莊與石材廠的矛盾激化了。村民們有的把石材廠的機械零件強行拆掉扣押,有的揚言要在網絡上曝光,甚至有的去縣城進行上訪......
這次人們反映的問題不僅僅是噪聲,是水源,還是因為載運石材的重型汽車軋壞了村莊公共路基,甚至是部分農地,更是因為陸續擴展的礦洞,在進行爆破時產生的強大聲波,破壞了村民的房屋,并且一年比一年嚴重,村民的房子里,裂痕越來越多。
一方面,村民疼惜自己多年努力才修成的房子,另一方面,他們憤怒這種莫名奇妙的意外傷害。有人說,“本村本族人可以顧著情面,外鄉人開采著小組的東西,把錢放進他們自己腰包,最后,自己人上著啞巴當”。
于是,在那一年的春節,幾經商量,幾家房屋因爆破有損的戶主帶頭跟當時的石材廠老板談判,希望對房屋損傷有個說法。從那一年臘月到新的一年的正月底,經過多次尋找和協商,最后,石材廠允諾分別給幾戶人家房屋修繕費2000元,另外,把每人每年的補償費增至350元,提議村民可以進行監督每次爆破的炸藥使用量等。
自那次與石材廠長達一個月的協商后,村民照舊生活,石材廠依舊生產,只是,經營者再次變換。江西人生產了一年又走了,本地一個有背景的人成為大股東。這個人極為通曉人情世故,也是原來跟石材廠鬧得最厲害的一戶人家,他請了附近幾個村小組里常年在村的有威望有臉面的人一起,進行溝通,一來二往,可以私底下解決的事情,再也沒有進入公眾視線里。
只可惜,事情總不是這樣簡單地可以結束。前年,不知是誰向上面舉報,結果就是,環保局來人勘察,各項指標不達標,最后叫停了生產。投資人果斷撤資,石材廠停工了一年。盡管不知道是誰舉報的,但是村民們無不暗自竊喜,無不感嘆著“這個石材廠就不該開,只是,當初是自己人搞出來的,否則……”
這一年的停工,似乎在實質上并沒有給村民帶來多大的影響。人們仿佛習慣了轟隆的機器,習慣了空氣中的粉塵;習慣了依然渾濁的飲水。那些因驟然停工積壓的碎石堆積成山,那些處理不掉的石粉填滿湖塘,那些昔日運轉的機械生了紅銹,那些貼滿安全章程的工房逐漸積滿灰塵......
當生活回到最初平靜模樣時,人們卻早已經習慣了嘈雜。
眼看這樣一個運轉了十多年的碎石場,終于停工了,許多人嘴角露出了微笑。有人說,本是大好河山,如今,山無山貌,水無水容,不能回到開始,總不至于沒有將來吧!可是,這個曾經創造財富、或許依舊孕育著財富的大山,總有人是不愿意放棄的。

在停工一年中,尚未處理的石材,村干部或是以集體的名義進行變賣,或是用于村里“村村通工程”和池塘整修。好歹是取之于山、用之于民,村民仿佛是第一次感受到這個已經開辦了十幾年的石材廠,給村莊公共建設帶來的實實在在的福利。
這一次,村干部贏得了村民的好感,不久,村干部將這個將近停工一年的石材廠再次辦了起來。
與15年前相比不同的是,這次石材廠不是私營企業,或是股東合作的股份制企業,不再有強大的家族關系支撐,也不依靠某一個人的頭腦經營,而是成為了為村莊創收的村集體企業。它由村干部領頭,村兩委班子支持著,依靠著一個集體的智慧來運轉。于是,僅僅停產一年的石材廠里,機械再一次動了起來。
然而,本文開頭發生在今年臘月里的這一次爆破事故,石材廠再一次被叫停了。開辦了十幾年的石材廠,幾經波折,在與各方的力量斗爭中,維持基本運轉;但在目前的境遇中,它是否還能重新開張??
短評
山上的石材是村民共有的集體資產,石材是這個貧瘠山村的唯一可觀財富,在各方的利益爭奪和算計中,成為每一位村民關注的焦點。但村民對于石材廠的感情是復雜的。
生產的停滯無一不是因為村民對石材廠生產或明或暗的反抗,而生產的持續,則是源于石材廠對村民情緒進行了安撫,對利益進行了補償。但是,就像反抗是暫時的,妥協也是暫時的。只要有一個村民領頭,一致團結叫停石材廠的陣營就形成了;可是,也只要有一個人領頭,因為受惠妥協了,這個脆弱的陣營也就立即瓦解了。
開與不開,或是誰人來開,村民并沒有注意太多;他們在意的是,起碼不損害自身的利益,否則必須發聲;倘若有福利,即便默認傷害也未嘗不可。傷害時抗議、談判,恩惠時感激、縱容。而這一切都只是圍繞著自己的小家庭、小村莊而來,仿佛難以有更多、更深的憂慮,更難有精誠的團結。可見的物品損失雖然補償了,由此帶來的山體的破碎,還有村莊人關系的裂痕,又如何彌補呢? (邱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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