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寂貧窮的舅舅之死,引發幾路人馬爭舅舅少得可憐的一點遺產,倫理道德與人性欲望的激烈沖突,活畫出人間幾副活生生的不同嘴臉,令人唏噓。
舅舅是百分之兩百的親舅舅,可妹妹打電話來說“舅舅死了”時,我一點也不吃驚,更談不上有多少悲傷。相反,有一點一塊石頭終于落地的輕松感。如果不是夜晚,如果在大庭廣眾之中,人家會覺得我喜形于色。有如此想法似乎有點不敬,有點大逆不道。對舅舅雖然談不上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但也不至于希望他早點死。
我們家鄉有一句俗話,叫作“娘親舅大”。之所以還把舅舅的生死記掛在心上,與母親還是有很大的關系。母親死得早。母親死的時候,我當然已成家立業,但弟妹們還小。母親知道自己的大限已至,臨走前對我們沒有什么特別的交代,唯有對她那唯一的單身弟弟放心不下。
母親與父親的一段對話我至今還記得很清楚,我當時在場,母親是有意說給我聽的,我也插了話,只是我的意見并不重要。
母親說:“還是把小寶過繼給他舅舅吧?”小寶是我唯一的弟弟,當時只有三歲,但這個話題也討論了三年。弟弟一出生,母親就有這個意思。當時奶奶還在世,奶奶是天牌,奶奶不同意,事情就沒辦成。如今奶奶已過世了,母親也知道自己不行了,于是這個話題再次提起。
父親回答說:“他舅舅還年輕,遇到合適的還可以結婚成家,生兒育女。這么早抱養個兒子,明擺著就是準備打一輩子光棍,不好吧?”舅舅當時才四十出頭,父親說得還是很有理的。可母親不這么認為,堅定地說:
“結婚?他這輩子不可能了。兩只煮熟了的鴨子都飛了,還有哪個背時的來上門?”
舅舅有過兩次婚姻,時間都不長,但都是明媒正娶到家里來的。只是當時物資貧乏,彩禮、儀式相對簡單些。但當時都是如此呀,舅舅的結婚也不會比別人家的差到哪兒去。因為舅舅的條件在當時還算好的。第一個“舅媽”娶進來的時候我還只有幾歲,“舅媽”還沒叫順口就走了,回娘家了,不回來了,沒有音信了。娶第二個“舅媽”時我已是十幾歲的人了,我還參與了迎親,新娘子的馬桶都是我挑來的。旁邊的人都說挑馬桶是有紅包的,都要我向舅舅要紅包,但我沒有要到紅包。這個“舅媽”就是本村人,彼此都認識,比我大不了幾歲,要改口叫舅媽真的好別扭,我不記得喊沒喊過舅媽就走了,回娘家了,不回來了,沒音信了。
兩個“舅媽”為什么都要走?我當時不解,現在仍然不解,這個謎只能讓它永遠“謎”下去。舅舅雖然算不上高大威猛、英俊瀟灑,但在當時的鄉下還是過得去的。一米六幾的個頭,不瘸不駝,不聾不瞎,不傻不呆,還識得字,算得數,他還當過生產隊的保管員、記工員。不僅不好吃賴做,還特勤勞。樣樣農活都拿得下,他自稱十三歲就開始耕田。最明顯的缺點是脾氣急躁,容易與人吵架。體現在面相上,舅舅的兩撇眉毛是長期緊鎖的,以至兩撇眉毛形成八字形倒掛著,眉宇間形成川字形三道深溝。
有一件事,當時我不敢問母親,現在還有些后悔。舅舅當時是生產隊的保管員,長年有一掛鑰匙隨身帶,這不難理解。可當舅媽娶進來之后,舅舅就有了兩掛鑰匙。顯然這增加的一掛就是家里鎖倉、鎖柜、鎖箱、鎖米桶的。兩掛鑰匙掛在身上出工,做農活還是不方便,舅舅每天出工前就丟一掛鑰匙在我們家里,收工時再來拿。現在我也只能根據我的理解來猜測,防自己的妻子像防賊一樣,這樣的婚姻要維持長久那是很難的。
母親是很了解她的弟弟的,母親的判斷是準確的,后來得到了應驗。母親理解父親的擔心,更理解他的不舍。換了一種方案與父親商量:
“只安一個名,小寶還是由你來撫養。”
母親這么一說讓我有點云里霧里,不由得也插進話來:“有這個必要嗎?”
“有!”母親肯定地說,并且一反往日的嚴厲,很耐心地解釋說:“你舅舅那性格難得有人與他合得來,小寶給他我也不放心。但沒有個兒子,香火就斷了,死了也沒得人戴孝,沒得人舉引路幡。”
“我們做外甥的不可以戴孝舉引路幡么?”
我驚詫于母親這么早就考慮起舅舅的后事,難道人一輩子就只是為了死?不由得大膽地回了一句,但母親未置可否。
父親應允了母親,把小寶過繼給了舅舅,并且不只是一個名分,而是實實在在的,名副其實的,改姓田,跟舅舅一起生活。母親似乎很放心地走了。
可后來的事情并不遂人意。首先是弟弟調皮,不讀書,長大后又隨大流南下到處游蕩,親父親死了都找不到他的人。后來回來了,與舅舅又搞不到一塊兒,首先是吵架,后來發展到動手,舅舅還一柴刀把弟弟的手砍傷,一個電話把我叫回去。我能說什么呢?一方是長輩舅舅,一方是親弟弟。我只好作主,要他們分開過。父親留下的那兩間破屋反正沒人住。但我心底里還是怨恨舅舅。把個兒給你也不珍惜,再有不是也不至于動刀?天生是個單身命。我也埋怨母親當時的決定。弟弟要是跟我們兄妹在一起生活也許會成器些。
果然,弟弟回來后開始懂事,修屋、成家,日子過得像模像樣。弟弟也不記恨舅舅,再三表示一定好好孝順他,給他養老送終。可弟弟的身體又不爭氣,年紀輕輕不幸罹患絕癥,不治身亡。我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我知道舅舅的養老送終的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我的身上。不知別人怎么看,至少我個人是這么認為的。舅舅就我們兄妹幾個親人,我不管誰來管?我們不管旁人會怎么罵我們,這給我增加了很大的心理負擔。
舅舅一天天老了,我的心理負擔也一天天重了起來。去年春節的時候,舅舅對我說不能種田了。我說,那就不種了,要多少糧食我出錢買。我當場就把錢給了他。說真的,用點小錢不是問題。死后按鄉下的風俗請幾個道士,做一個晚上的法事,第二天請幾個人抬上山,這些都不難。難在人死之前總會病一段時間,十天半個月還奈得何,時間長了就受不了。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我還只是外甥。
去年春上,妹妹打來電話,說是舅舅有些咳嗽,要我回家帶點城里的止咳藥回來。舅舅對周圍的一切都不相信,都懷疑,他說鄉里的東西都是假的。但他相信遠離他的,對他來說很陌生的城市,我們每次帶回家的東西他都說是真貨,是好東西。我說,藥不可以隨便吃,先去查查是什么毛病。這一查就查出大事來了,晚期肺癌。應該不意外,舅舅有近七十年的煙齡,幾歲開始抽煙,外婆也不管他,慣著他。醫生也建議不做手術,離心臟太近,危險太大。我們商量也是不做手術,瞞著舅舅,也由著舅舅。他想住院就住院,他想回家就回家。他有什么要求盡量滿足。因為我還有公職在身,妹妹主動承擔起了護理舅舅的重任。前后將近一年,舅舅三進三出醫院。他大概也猜到了自己的病,我幾次到醫院去看他,他顯得很沒有信心,跟我說,只怕過不了年。好在最后一次住院,昏迷不醒只有十來天,妹妹、妹夫兩人堅持挺過來了。接到妹妹的電話,說舅舅死了,我的第一反應是:“你們辛苦了,我馬上趕回來。”endprint
沒想到妹妹回我一句:“不急,讓他們扯清白了再回來。”
人都死了還有什么好扯的呢?死了都不肯放他一馬么?妹妹越這么說,我越想早點回去找人評評理。可找誰去評理呢?理又在哪里呢?我雖然生長在鄉下,但離開鄉下幾十年了,鄉下的政策不熟,鄉下的人情世故也不懂了。明規則與潛規則都不懂,你又能說出什么理來呢?我很茫然。我知道舅舅一輩子沒有跟他們說過理,而是吵架、拼命。
妹妹說的“他們”,我知道就是舅舅的那幾個堂侄。舅舅可以說與他們和他們的父輩斗爭了一輩子。這罪惡之源還是因為我那外公,只怪我那外公死得太早。
外公兩兄弟,他是老幺。分家時分得了田家一半的家產。外公不爭氣,三十多歲就得病死了。死時僅留下一兒一女。那女兒就是我娘,那兒子就是我舅舅。外公死的時候我娘只有七歲,我舅舅只有三歲。而外公的哥哥卻生了一群兒女,僅兄弟就有五六個。家庭與社會一樣,人均擁有資產的不均衡,也就是我們今天說的貧富差距大了,矛盾就來了。舅舅孤兒寡母,另一方人強馬壯。舅舅要守住外公留給他的這份家產真還不容易。
舅舅的那些堂兄弟一個個大了,要成家了,老屋不夠住,要修新屋。他們相中了一棵大梓樹,這棵樹長在舅舅的山與他們的山中間的土堤上。說是堤上,但明顯是偏舅舅這一邊,小孩都能看得出來。當他們幾兄弟手拿斧頭、身背大鋸去砍樹的時候,年僅八歲的舅舅已把自己用棕繩子捆綁在樹上,手舉柴刀,誰靠近就砍向誰。
舅舅就是用這種不怕死的精神守護著他的家產。直到解放,舅舅落得一個小土地出租者,而他那些堂兄都是貧農。田土雖然歸公了,但宅基地還是私有,菜園地還是私有,屋前屋后的防護林還是私有。為了一根楠竹、一只雞、一棵白菜都可以吵架。舅舅的原則是寸步不讓。舅舅與那些堂兄關系就沒好過。堂兄們一個個作古之后,與這些個堂侄兒、堂侄媳婦也沒好起來,三五天一小吵,十來天一大吵。
人都死了,他們還要找舅舅吵架么?再吵舅舅也不會回應他們,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我百思不得其解。正在這時,村里的干部,我小時候在鄉下玩得很好的一位兄長強哥打電話來了。他告訴我舅舅死了,村里與田家正在商量喪事,他問我想不想要舅舅的宅基地?我回答說不想要,國家也不允許要。他說那就好辦了。我問為什么?舅舅一個孤老,死了以后一切不是歸公么?這還有疑問?他回答說:
“田家那些兄弟想過繼一個給你舅舅當兒子。”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以為聽錯了,我再問了一次。強哥肯定清楚地回答我:
“田家那些兄弟想過繼一個給你舅舅當兒子。”
“這有意義嗎?”
“有。誰過繼過來,誰就必須為主辦這場喪事。他也可以得到你舅舅的遺產。”這么一說我還是明白了幾分。
“那我舅舅同意么?人雖然死了,我們更要尊重死者的意愿。”
“你舅舅生前有這個意思,跟我們都說過。”
我只有無語。
有一點可以肯定,舅舅的喪事不需要以我為主操辦,我只需要回家去吊孝、做客,甚至不回去也不要緊。我突然覺得我真的可以不回去,我的回去對舅舅沒有了任何實際意義。我是自作多情,我是自作自受。
盡管覺得有點被別人玩了,被人莫名其妙地剝奪了我應有的權利,好像一只蒼蠅稀里糊涂吞下了肚,事后才發現一樣有些惡心。但想想舅舅的喪事畢竟不要我操心,落得輕松,并且本來就沒想要得點什么,撈點什么,也就無所謂了。我還是在舅舅出葬前一天下午回到了老家,準備守舅舅最后一個晚上,第二天送他上山。
鄉下的喪事很程序化,程序對了也很簡單。首先得選好都管,那是當家的,是總指揮。當然,這都管先生必須是精明能干、能說會道,識禮俗、有威望的鄉紳級的人物。否則的話他就調不動兵,遣不動將。然后是請好一個總管。總管是管錢的。都管、總管,一個外當家、一個內當家。他們會商量著請好喪夫,抬棺材的,俗稱八大金剛。也會請好道士、廚師及其他各類人,然后張榜公示,各行其是。孝家只認出錢和到靈堂里叩頭。
舅舅喪事的都管是給我打電話的強哥。他是村干部,又姓田,從哪個方面都說得上話。如果不是田家兄弟想法太多、設計太多的話,舅舅的喪事應該很好辦。棺材是早就準備好了的,漆都漆了好幾遍。舅舅還存了兩萬塊錢,那是他省吃儉用存下來的,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其中也包括過年過節我們給他的。他交給我妹妹替他保管。舅舅死后我妹妹全部取出來交給了村上。辦這么一個簡單的喪事有兩萬塊錢差不多了。舅舅倉里還有糧食,還有臘肉,燒的柴火都有上千斤。更讓我驚訝的是,舅舅他把死后自己要帶走的東西一樣不少準備得很齊全,壽衣、布鞋、方巾帽、手帕、襪子、被子等一樣不少。那壽衣和方巾帽是個怪樣子,看了都挺嚇人的。我曾經問道士,為什么人死了要穿這么怪的衣服?道士回答說:“這是真正的漢服,表示生降死不降。”我這才知道,這是民間抗爭滿清剃發易服留下來的文化遺產。舅舅也許是窮怕了,或者是擔心死了以后再沒人給他燒紙錢,他準備了特別多的冥錢,有好幾籮筐。我想他可以到地下開銀行去了。我也不知道舅舅是什么時候準備好這些的,更難以想象他準備這些東西時候是怎樣凄涼的心境。按常理除了棺材,我們那里稱之為千年屋可以早準備,其他東西都是子女悄悄來準備,怕老人知道了、看見了不高興。
強哥告訴我,不要送人情。送了白送,沒人還。要送就送點鞭炮,送個樂隊,送條龍之類的。我與妹妹商量,權當舅舅多活幾年,多盡幾年孝道,我們把喪事辦熱鬧點。我們請了一條龍,請了一支樂隊,還買了兩千塊錢鞭炮。整個下午,靈堂前的地坪里很熱鬧。舞龍隊、樂隊你方唱罷我登場,鼓樂喧天,引來周圍的人來觀看。有人評價說,一群兒女的死了也不過如此。聽到這我心里似乎有了些許安慰。
可是到了晚上,特別是深夜之后靈堂就出奇地冷清起來。舞龍的走了,唱歌的走了,看熱鬧的走了,幫忙的走了。都管先生跟我說一聲,說是一切安排好了,他明早天亮以前會來,現在回家休息一會兒。我妹妹這些天也辛苦了,我要她去休息。靈堂里除了幾個道士,就我一人在陪舅舅。endprint
田家的兄弟一個也沒有來靈堂,他們也沒有閑著,還聚在一間房里熱烈地討論,誰過繼給舅舅當兒子?這件事劃不劃算?他們最理想的方案,不過繼,但東西要全得。但這個方案村里不答應。強哥代表村里最后明確表態,必須在出殯之前作出決定。誰過繼給我舅舅,誰就來負責這喪事,并且全部繼承舅舅的房屋、田土、山林,其他人都沒有份。并且,還要道士先生寫好告文,在靈前燒了,卜卦問我舅舅同不同意。
如果僅從經濟的角度來考慮,明擺著這是一件很劃算的買賣,他們之所以遲遲下不了決斷,是因為他們認為我舅舅是個單身命,命硬,給了這個名分怕給自己帶來厄運。當然這是不好意思說的。強哥看透了他們的心思,執意要過繼者到靈前叩頭認父,否則,一切歸公。看得見的好處與看不見的風險,在考驗著田家兄弟。強哥在村上是說到做到的,給他們的時間也只有幾個小時了,這場靈魂的考驗也是挺殘酷的。
鄉下的夜漆黑一團。沒有星星,沒有月亮,散落在山邊農家屋里的那點點昏暗的光亮都閉上了眼睛。一切人類的噪音也都歇息。鄉村的夜靜謐得瘆人。今夜,偌大一個村子,唯一有點光亮和聲響的是舅舅的靈堂。
我數了一下,靈堂里一共有八個人。四個道士,一個嗩吶手,一個香客師,我,當然還得算上躺在棺材里的舅舅。嗩吶手坐在西北角的墻角里,他是可以坐著不動的。眼睛是長時間閉著的,臉是灰色的,看那情形像是睡著了,或者說與舅舅一樣睡著了。可是,在該他表現的時候,他總能準點地吹響那凄涼悲愴的嗩吶,那一聲聲嗩吶可以代替孝家的哭泣。
香客師是最忙的,他是道士的助手,打雜的。他不是法師,不懂法術。不過他對道士做道場的程序爛熟于心,一道道程序要準備什么東西,從不需要道士吩咐。香客師是我的本家,與我父親年紀相差不大,我叫他才叔,應該是八十多歲的人了,還能這么整晚不睡覺地忙不停,讓我佩服。我父親已在土坑里睡了十多年了。
四個道士恰好一套鑼鼓。一人打鼓,兩人拍鈸,一人敲鑼。打鼓者領頭走在前面,其他人緊跟其后。從北邊的神位上請神,然后繞棺材一周,又到西邊的神位上請燈,又繞棺材一周。一邊走,一邊唱。不知是他們有意地不唱清楚,讓旁人聽不明白,還是太勞累了,只能這般有氣無力地哼哼。我認真地聽,似乎還是一些好話,大意是安慰亡魂,勸導亡魂,不要走錯路之類。要送九九八十一盞燈,為亡魂引路。有兒有女的人家,必有子女舉著引路幡跟在道士后面轉圈。道士在請燈的時候必唱一句:“明燈一盞,孝人拜謝。”舅舅這里沒有人舉引路幡,他們在請燈的時候就只唱前半句“明燈一盞”,后面就哼過去了。
我坐在大門口,看里面的道士們做法事。看累了,或看厭了就看看外面漆黑的夜。我是準備了守一整晚的,一個親人都不在場太不像話。
“大寶,你來轉幾圈,舅舅會保佑你的。”
是才叔叫我,叫我的小名,我很驚奇,真的好多年沒有人叫我的小名了,我習慣了人家叫我什么總、什么長、什么主席之類的。在才叔的眼里我永遠是那個小時候的大寶,很好,我也很想回到那個時代。我應聲起來,舉起了引路幡,跟在道士的后面轉了起來。我明顯地感覺到道士們長精神了,聲音大些了,也唱得清楚些了。在請燈的時候也唱完整了:“明燈一盞,孝人拜謝。”
舅舅的這場法事無論是規格和規模,與一般兒女成群的人死后的法事沒有什么區別,請的道士不少,法事的程序也不少。道士們也不敢減少程序,舅舅生前對他們說過:“我的法事你們如果偷工減料,我會找你們算賬的。”道士們深知舅舅的性格,一輩子不占別人的便宜,別人也別想占他的便宜。所以,盡管沒有孝家監督他們也不敢懈怠。舅舅也許預計到了這一點,所以生前就把狠話說了。
舅舅的法事唯一少的就是沒有兒子舉引路幡跟著道士后面走,缺一點親人送別的氛圍。整場法事就是模擬送亡人到另一個世界,到一個遙遠的地方。道士們念的唱的都是諄諄勸導亡人要放下人世間的一切,放心地走,安心地走。同時要選擇好去遠方的路,要走正道,莫停留。
我想舅舅應該沒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一個孤老無牽無掛的,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呢?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呢?兩間破房子不值得你留念,山里的幾根楠竹、幾根樹木也值不了幾個錢。孤身一人在這人世間也沒有什么意思,到另一個世界也許還好些。那個與你相依為命的、你的母親我的外婆還在等著你,還有你的姐姐我的母親也在那邊等著你。在那邊也許你還舒心些。你唯一的遺憾不就是沒有兒子來為你送行么?有兒有女又怎樣呢?送君千里終有一別,舅舅你就安心地走吧!一路好走,我的舅舅!
做法事的主要內容是請燈送燈。到神那里請來一盞燈,然后送到亡者西去的路上,照亮亡者的前程。一請一送九盞燈為一位,送完一位就休息一會兒。午夜過后,特別是轉鐘兩點以后,人就特別犯困。道士們一停下來就鼾聲四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睡著還是醒著。我想此時最清醒的當是躺在棺材里的舅舅,因為他已經脫離了凡世,沒有了凡人的困與不困。柏拉圖不是說,肉體是靈魂的監獄么?舅舅已經脫離了監獄,脫離一切的束縛,他是最自由的,也是最清醒的。
好像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他走到門口,朝靈堂四周掃視了一下,然后注視著我。那不是舅舅么?那高又亮的額頭,那緊鎖的眉頭,眉宇間那三道深深的川字溝,還有那張永遠陰郁的臉,那是舅舅無疑。舅舅怎么又回來了?怎么又活轉來了?我不由得大聲地“嗨——”了一聲。我是站不起來了,背上冒冷汗。我的聲音有多大,有多突然,有多不正常,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靈堂里所有的人都被我“嗨”醒了,一齊站了起來,都睜開了眼睛,包括長期閉著眼睛的嗩吶手。當他們看清了靈堂里站著的“舅舅”時又像泄了氣的皮球癱軟了下來。為主的道士以為自己失了手,急忙跪在神位前,全身顫抖著,口中念念有詞,不知在說些什么。
大家都醒來了,我也被自己嚇醒了,明白了眼前的一切不是夢,是現實,唯物主義的理性又占了一點上風,我開口問道:
“你是誰?”
“我是他的兒子。”來者指著棺材回答說。endprint
舅舅有兒子?舅舅怎么會有兒子?舅舅知不知道自己有兒子?一連串的問題來了。聽他說話的聲音都跟舅舅很像,加上那酷似的外表和神態,我想一切醫學檢測都是多余的。但我還想問:
“你怎么會是我舅舅的兒子呢?我從來沒聽說過。”
“你是大寶哥吧?”來者并不直接回答我的問題,并且把話題牽扯到我的身上,我有些不耐煩地回答說:
“我小名叫大寶,你怎么知道的?這個不重要。你說你是我舅舅的兒子,是怎么來的?有什么根據?你既然是他的兒子,為什么不早點來認這個父親?”
我放連珠炮一樣問了一連串的問題,火氣也不小。
“我聽我娘說的。我也是前幾天才知道我是他的兒子。娘死之前才告訴我。我娘是在他這里懷了我后改嫁的。我娘還記得你,記得你的名字,她說你比我大七八歲,是我的表哥,她要我來找你。我今天早上才,啊,不,昨天早上才把我娘送上山……”
“別說了!”我不知哪來的火氣,打斷了他的話。“你說你是他的兒子,這很好。你到靈前跪下,狠狠地叩頭,叩響頭,把棺材里這個人給我叩醒來!”
我知道我已失去了平時的斯文,說起話來毫無理性。對方似乎不計較,老老實實地站到舅舅的靈位前,先規規矩矩地作了三個揖,然后跪下三叩頭。我雖然沒有聽到他頭叩水泥地面的聲音,但當他抬起頭來時,我看到了他額頭上鮮紅的血跡。我把引路幡交給他:
“好好送你父親一程,多送一程。”
我干脆把椅子搬到了屋外,面對鄉村漆黑的夜坐著發呆。
舅舅突然冒出來的兒子舉著引路幡,跟在道士后面,態度很虔誠。道士唱“明燈一盞,孝人拜謝”時,他都是雙膝跪地頭也著地。平時一般孝家只是單膝著地,點頭致意。又一位燈送完了,一切響器都停了下來,他來到我面前,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想和我說話:
“大寶哥,我知道我來遲了,別怪我,我真的是才知道自己這個身份的。我娘死之前才跟我說。她說,她恨了他一輩子。”他指了指棺材,接著說:“可是,死之前我娘突然不恨他了,并把真相告訴了我,要我來認這個父親。我娘說,他也很可憐的。”
聽他這么一說,這表弟還真是親表弟。那形象是舅舅脫的殼,沒得說,但說起話來慢條斯理一點也不像舅舅。從年齡上看還是第一個舅媽生的表弟。我努力尋找關于舅媽的記憶、印象,因為當時人小,又因為年月太久,實在沒有太多的印象了。只記得好像是瘦長的身材,尖臉,牙齒很白,在當時的農村里難得見到這么白的牙齒,所以印象深刻。還記得我母親說過一句話:“你這舅媽也是嬌生慣養的,是家里的滿女(最小的女兒)。”
表弟接著說,他娘是與我舅舅吵架了以后賭氣回到了娘家,至于為什么吵架她也不記得了,我想這不重要。小兩口吵架也很正常。她本想等舅舅去認個錯,再接她回來,可舅舅就是不去。這應該是合理的,舅舅一輩子沒有認過錯,服過軟。他也從來沒有認為自己有過錯、他是一貫正確。男的不認錯,不去主動接,不給臺階,女的就沒面子,就不好意思回來。當時鄉下的結婚不要結婚證,離婚也不要辦手續。我對舅舅婚姻的失敗有了些新的理解。
我回歸了理性,從心里開始接受這位表弟。我為舅舅高興,也為舅舅惋惜。盡管我平時不信命、不信鬼神之類的,可此時我寧愿相信有命,寧愿相信舅舅地下有知,他要知道他有這么一個兒子他該有多高興,也許他那緊鎖的眉頭會打開。
表弟盡職盡責地舉著引路幡跟著道士做完了后半場法事。天還沒有放亮。道士們只等天亮前八大金剛來把棺材抬出屋,那叫出殯。然后吃了早飯再抬上山。難得有這么一個空當,道士們東倒西歪地就地打瞌睡,鼾聲此起彼伏。表弟的出現似乎給我打了一針嗎啡,一點睡意也沒有,頭腦好像特別清醒,思維特別活躍。表弟好像也沒有睡意,很想和我說話。我盡管很興奮,但我主要聽他說。
他說:“娘懷了我在娘家等他去接,可一個星期過了,沒人來;一個月過去了,沒人來;兩個月過去了,還是人影都沒有。一家人開會,幾兄弟把妹妹送回田家,一是沒有面子,二是怕我娘受委屈。外婆問娘怎么辦?娘說,打死也不回田家了。一家人都知道我娘性格剛烈,怕鬧出大事來,只好由著我娘。三個月的時候,我娘就嫁給了劉家。小時候與村里的小朋友鬧翻了,他們罵我野雜種,我以為只是惡毒的咒罵而已,因為我也罵他們狗娘養的。后來長大了,我發現自己一點也不像劉家人,我自己都懷疑起自己來。我又不好意思問別人,包括我娘,直到……”
表弟是在傾訴,此時此刻我是他最好的聽眾。我相信他是第一次這么傾訴,這些話他不好跟別人說,也來不及跟別人說。
正在我認真傾聽表弟訴說的時候,強哥來了。強哥老遠就跟我打招呼。當他走近我們,與表弟對視時,強哥不由得后退了兩步,眼珠子瞪得快要掉下來了,張開的大口久久不得閉攏來。我急忙起身把強哥拉扯到一邊,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他。當強哥明了其中的緣由,驚魂稍定,他又急著問我:
“那幾個家伙昨晚一直沒來?”
“沒來。我一直在這里。”
“那他們沒有搞過繼的儀式?”
“沒有。”
“那就好。”
說曹操,曹操到。田家兄弟男男女女大大小小十幾號人嘰嘰喳喳朝靈堂走來。田家老大還未進靈堂,見了強哥就大聲打起招呼來:
“強哥,我們商量好了,把老四過繼給滿叔,告文都寫好了。”說完就走進來了,把一張紙遞給強哥。強哥一驚,疑惑地問:
“你們家老四不是死了幾年了嗎?”田家有五兄弟,老四五年前在一次礦難中深埋在井底下,尸骨都沒有收回。我也沒想到他們會想出如此陰招,強哥是火冒三丈,堅決反對:
“不行!”
“怎么不行呢?他們到那邊還有個伴,多好。”老大狡辯。
“不行就是不行!再說,你們滿叔不需要過繼兒子了,他有兒子了。”
強哥朝表弟一指,田家兄弟這才注意到表弟的存在。表弟漠然地看著他們,活脫脫一個“滿叔”站在他們面前。田家兄弟這下驚傻了,不作聲了,那幾個堂客都嚇得往男的背后躲。強哥補充說:endprint
“他是你們滿叔第一個妻子生的,今天專門來認父親的。”
場面一度靜默,田家兄弟被這一重磅炸彈炸暈了。田家老大揮了揮手,田家十幾號人又回自己屋里去了。我猜想他們是去研究對策去了。這時八大金剛陸陸續續地來了,他們在作出殯的準備。
這一回田家兄弟的對策來得比較快,因為他們也知道時間不等人,出殯前這個事情必須有一個了斷。這一次田家派最小的老五出面與強哥談判。老五雖然讀書也不多,但這幾年在外面打工,見識可能多一點。老五帶點商量的口氣對強哥說:
“強哥,這樣好不好?我們老大過繼給滿叔,總該滿意了吧?”
“現在不是誰過繼的事。你們滿叔有了兒子不要過繼了。”強哥堅持。
“不能他說是我們滿叔的兒子就是滿叔的兒子,長得像的人多了去了。要有證據,要驗血才知道。”老五提出了一個難題。
“驗血?怎么個驗法?你滿叔人都死了,還能抽得出血來?不行。”強哥還是堅持不讓步。
“不驗血怎么能證明是我滿叔的兒子呢?”
“誰知道他是哪里來的?”
“突然冒出個兒子來,誰曉得是哪里的種?”
“雜種!”
“野雜種!”
“要驗血!”
“一定要驗血!”
田家幫腔的越來越多,話是越來越難聽。強哥打斷他們的話:“說話文明點。人家可一句話也沒說。”這時八大金剛已作好了出殯前的一切準備,只等都管發號令。可田家兄弟十幾號人圍著棺材不讓出殯。事情就這么僵持著,田家兄弟吵來吵去最后歸總兩句話:要么承認老大過繼;要么開棺驗血。強哥望著我,我是強壓著心里的火氣,盡量保持著自己的身份,平靜地說:
“死者為大,入土為安。先把舅舅送上山,其他的事再商量。”我的話還沒說完,田家又開始起哄了:“不行,現在就要說明白。”如果我還是一鄉下農民,我一定會上前掃他們幾耳光。
表弟一直是一言不發。強哥又望著表弟,征求著問:“你說呢?”一屋人的目光都轉移到表弟身上,充滿了好奇,大家好像都想聽他說說話,包括田家兄弟。表弟沒有急著回應,而是環顧四周之后,慢條斯理、輕言細語地說:
“親子鑒定不是一般的驗血。現在科學的方法是遺傳基因DNA檢測。檢測DNA不一定要血,一根頭發就可以了。當然血也可以,唾液也行……”
表弟的科普教育還很奏效,全場的人都在認真聽他說,包括我。別看他長得跟我舅舅一樣,一個地地道道的挑大糞的,開口說話還有幾點墨水。我們雖然很說了一會兒話,但還沒聊到他是干啥的。在大家聽得入神并認同了他的觀點之后,他曝出了一條驚人消息:
“我來之前已經在醫院里做了DNA比對,結果要一周之后才有。”
全場啞然。強哥大喊一聲:“八大金剛各就各位,發起——”眾人一聲吆喝,棺材抬了起來,天亮之前還是完成了出殯。
吃完早飯把棺材抬到埋葬的地方,這一路上是有講究的。一般說來,兒子,兒子多的是大兒子舉引路幡的,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面;大兒媳或大女兒則手捧遺像緊隨其后;其他戴孝的則隨意跟在后面。孝家的后面是八大金剛抬的棺材,再后面則是送葬的鑼鼓、樂隊、親友等等。這送葬的隊伍越長越熱鬧就越風光。披麻戴孝的人多,說明死者家族人丁興旺;鑼鼓樂隊多,一路上爆竹不斷,說明死者的家族經濟實力雄厚;送葬的親朋多,說明死者在生時的人緣廣。
田家兄弟這下是傾巢出動,并且披麻戴孝一片素靜。表弟顯然也是很懂規矩的,早早地舉著引路幡跪在前面。棺材起,放,或遇到不好走的地方,孝家要在前面跪著。可是,正要出發的時候,田家老大趁人不備一把把表弟手里的引路幡搶了過去,表弟不知怎么辦,眼望著強哥。強哥也不知道他們會來這么一手,只好把舅舅的遺像拿過來給了表弟,表弟什么也沒說,服從了這一安排。
以后的一路上還很順利,也很熱鬧,單看這陣仗還是很風光的。原以為一個孤老頭死了應該是比較寂寞冷清的,沒想到還有人爭著來當兒子,爭著來舉引路幡。我心里不知是笑還是哭。
送上山之后,大家都當即返回了。我和表弟稍微在舅舅的墳地多待了一會兒才返回。表弟是手捧著遺像返回的。不過,他再沒有進舅舅的屋,而是直接走到停在路邊的一輛高級小轎車旁邊。司機早已發動了車,打開了門,待他坐進去,一溜煙就開走了。我想,我也沒有必要再進舅舅的屋了,舅舅死了,走了,到了很遠的地方,這里的一切都與我無關了。
作者簡介
汪肯堂,男,湖南人。1977年考入湖南師大中文系。大學畢業后從事教育工作10年,新聞工作25年。高級記者。現居北京。有中短篇小說、報告文學、散文等文學作品在《芙蓉》《人民日報》刊發。散文《我讀桃花源》、報告文學《人民代表陳建教》被《新華文摘》轉載。
(標題書法:張懷江)
責任編輯 白連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