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青

坊間有句俗話，叫“白露前后，核桃下樹”。在白烏嶺，每年一到這個時節，就會有無數外地人爭先恐后地趕來，滿山溝亂轉。他們要找的，正是掛滿青皮的核桃樹。

所謂青皮，指還沒剝去皮的青核桃蛋子。話說這天，一個大腹便便小眼睛的中年男子帶著三四個小伙子，兜兜轉轉奔到一棵累累青皮壓彎樹枝的核桃樹前，扯起嗓子沖搭建在樹旁的小木屋喊：“喂，老頭呢？包樹采青的來了！”

這個中年男子姓馮，是個收核桃的老板，去年的時候他就來過這兒。當時，木屋里住著個老頭，干干瘦瘦佝僂著腰，形同被扳彎的麻桿，走不上幾步路就喘得厲害。聽說是得了肺病，很嚴重。他有個兒子，本名陸大杰，因嘴角有點歪，街坊鄰居便給他起了個外號，叫陸歪嘴。

聞聽招呼，從木屋里跨出來的正是陸歪嘴?！昂吧逗?？全樹，15萬，一口價，不廢話。想包的話，拿現金?！闭锣粤锎嗟卣f著，陸歪嘴不由得一怔，“馮老板，怎么是你？去年發大財了吧？”

“我發沒發財，難道你心里沒數？”馮老板斜脧著陸歪嘴，冷哼。那幾個小伙子則四下散開，將陸歪嘴圍在了中間。陸歪嘴見狀，慌忙賠笑道：“馮老板馮老板，有話好說。要換做別人，15萬是死價，一分都不能少。可咱們打過交道，是熟人，我給你讓兩萬，賣13萬。仗義吧？”

“反過來，讓13萬，賣兩萬?！瘪T老板硬邦邦地回道。

陸歪嘴一聽，當即脫口驚叫：“你開啥玩笑？放眼整個白烏嶺，包一棵樹最便宜也要四五萬。你再瞅瞅我這樹上結的青皮，不論大小、形狀，運到市場賭青，要不瘋搶才怪！”

馮老板來買核桃，用途只有一個：賭青。關于賭青，說來年頭久遠。自漢晉時起，上至帝王將相、才子佳人，下至平民百姓，無不為擁有一對玲瓏剔透、光亮如鑒的文玩核桃而得意，雅稱“掌珠”。到了清朝，賞玩之風更盛更濃?！柏惱帐稚嫌腥龑殻庵负颂一\中鳥”，手里要不盤上一對兒，你都沒臉出門。時至當下，要想淘到一副極品核桃同樣不易，光有錢不行，還得看運氣。比如說馮老板，摘下滿樹的核桃運回城，往籮筐里一倒，50塊一對兒，顧客相中哪對開哪對。這就叫賭青，說白了即隔皮猜核，類似于緬甸一帶的賭石。如果開正當了，兩只的內核大小、形狀、紋路基本一模一樣，那可就賺大了。絕不虛乎，坐地漲價能換輛好車！不過，行內有句話，叫“百里難挑一，萬中難成對”，想開出上品，最好是出自同一棵樹的青皮，如同一個娘生的孩兒，相似率高。于是，核桃商人們多采取包樹的方式，全部摘走。去年此時，馮老板進了白烏嶺，無意中找到了陸歪嘴種的這棵核桃樹。只一眼，他便驚喜得“啪啪”直拍腦瓜子：老天爺，我不是在做夢吧？這樹上的青皮竟長得一模一樣，就像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誰的樹，我包了，3萬塊！

當時，聽馮老板開出這價，陸歪嘴樂得嘴角歪上了眉梢。但眨眼功夫，他又哭唧唧癱成了一團泥——七八個男子呼啦沖出，連喊帶罵一通爭搶，3萬塊便易了手，分文沒剩。有兩個來晚了，沒搶到錢，惱羞成怒之下將陸歪嘴摁倒地上，劈頭蓋臉好一頓打。若非陸老爹趕來拼死護住他，非腦袋開瓢不可。馮老板納悶不解，問為啥挨打，還不報警？陸老爹又氣又恨，揚手抽了陸歪嘴一個嘴巴子，說他太混賬，不爭氣，天天游手好閑參賭耍牌，沒兩年就輸得傾家蕩產，還欠下了一屁股債。那些打他的人，都是債主。馮老板看得可憐，又掏出兩沓錢扔給了陸歪嘴：看在這青皮品相不錯的份上，我再多出兩萬，拿著給你爹看病去。

平心而論，馮老板真夠意思，出手也大方，可眼下聽陸歪嘴一提這茬，他當即躥了火：“奶奶的！你個坑人害人的混蛋，虧你還有臉說。給我揍他！”那幾個小伙子得令，挽袖子擼胳膊圍上去，掄拳就打，抬腳就踢。

為啥要打陸歪嘴？原因很簡單，他那棵核桃樹上結出的青皮，的確是從一個模子里倒出來的——熱衷賭青的文玩客要配出一對兒極品掌珠，首先要從成堆的青皮中挑選出外形極為相似的兩只，然后開皮。怎樣才能讓核桃都長成一個樣？陸歪嘴翻來覆去尋思了好些日子，主意來了：核桃4月開花，5月坐果，等果實長到鴿子蛋大，就給它們套上專門定做的統一尺寸的木質模具。秋天一到，果實成型，把模具一摘，你瞧好吧，個保個一樣大！去年，馮老板買下全樹核桃蛋子，運回城里開出了每對200的高價。文玩客蜂擁而至，爭相賭青。結果，別看外形長得滴溜圓出奇一致，可開出的內核卻千差萬別，大小不一。很快，有個老玩家瞧出了個中貓膩，當眾掀了馮老板的攤：馮老板，你素來重信譽，大伙兒也都敬你，花錢捧你的場。可你用這在模具里長出來的青皮忽悠老顧客，太不地道了吧？至此，馮老板方知上當，暗憋著這股子火捱到了今年。

“打，給我往狠里打！”馮老板越想越氣，忿忿叫罵，“你那死爹呢？他咋不出來救你？讓他出來，我倒要問問他是咋養出你這混賬兒子的？”

“馮老板，求你別打了。我爹要出來，準能嚇死你。對了，他給我留了話，讓我一定要把這樹核桃都送給你。我給你開價，是逗你玩呢！”

陸歪嘴連聲告饒，馮老板聽得心頭一緊：陸老爹早沒了，真沒了。去年收購青皮，他多給了兩萬，可陸老爹并沒拿去給自己治病，而是替兒子還了賭債，省得天天被人追打，比喪家狗還狼狽。這廂剛還完，陸老爹就病倒了，陸歪嘴也終于醒悟，抓過菜刀要剁手指，戒賭。陸老爹說，還有一筆債沒還呢。先留著你的爪子，好好照顧那棵核桃樹，到時結了果，必須全送給馮老板，不準收錢。當夜，陸老爹走了，并留下遺囑，把他安葬在核桃樹下。令人欣喜且難以置信的是，這一年，核桃樹長勢分外旺盛，花開過后，果實累累，盡管真沒套模具，一只只卻長得青靈靈圓鼓鼓，實誠墜手。

第二天，馮老板把滿樹的青皮都運回了城。文玩客聞訊趕來，賭青開皮，嚯，大小相仿，紋路一致，幾乎對對兒都是上佳精品！瞅著瞅著，馮老板恍惚覺得，那些核桃的紋路像極了陸老爹那張飽經滄桑的額頭！

沒幾天，馮老板又接到了陸歪嘴的電話。陸歪嘴哽咽說，一夜之間，那棵核桃樹枯死了。也許，還完你馮老板的情分，老爹心愿已了，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