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祥云

過去村民親情感情的維系很多時候靠過年時面對面的拜年。近年來,小汽車的增多改變了人們走親訪友方式,悄無聲息地改變著人們的傳統習慣,走親訪友這種有著特殊價值和意義的儀式就在人們完成任務式的快節奏中結束了。也許多年后,拜年只能流于形式,它所承載的聯絡感情,強化社會關系的意義會虛化。圖為一村民在走親戚途中休息。
在人們的印象中,農民是質樸的,農村是簡單的。然而事實上,揭開田園牧歌的面紗,農村并不缺乏“豐富精彩”的爭吵矛盾,家長里短并不只是大姑娘小媳婦閑來無事的嚼舌根。
戰伯家十多年的經歷讓他深刻體會了親人朋友間的人情冷暖。
戰伯的父親是倒插門到村里的,之前這家已經有了一個兒子兩個女兒,戰伯的父親到這里后,就有了戰伯的姐姐和戰伯。戰伯出生沒多久,母親就過世了。當時戰伯最大的同母異父的哥哥才九歲。戰伯的父親將這些孩子看做自己的親生孩子撫養長大,照顧他們上學、成家。
按理說,雖然并非親生父親,但也勝似親生父親了,在老人年老體弱時,這些孩子理應對老人盡孝,但戰伯的哥哥自小就敵視這個后爸。后來做生意致富后,哥哥就分家出去另過了,他對老人的態度一直沒有改變。
兄弟倆因為老人的贍養問題鬧過不少矛盾,但直到老人病逝,戰伯的哥哥都沒有到老人的床前看過,老人的喪事也是由戰伯和姐姐們來負責的,因而戰伯與哥哥之間的隔閡一直很深。
幾年前,哥哥的大兒子想做生意找戰伯借錢。由于這個孩子小的時候在戰伯家住過幾年,戰伯對他還是挺親的。但戰伯還有三個正在讀書的孩子,生活也并不寬裕。可孩子要做生意是好事,該支持,于是戰伯就找自己的表姐借了三萬塊錢給了侄子。
但這個侄子并沒有將錢用在生意上,而是瀟灑揮霍去了。他被人發現在市區的歌廳唱歌賭博。戰伯的表姐聽說后怕自己的錢收不回去,就找戰伯要錢。戰伯也慌了,去找侄子時,侄子已經逃到外地去了。正在戰伯想辦法把錢湊足還給表姐時,另一件事發生了。
戰伯家所在的克井鎮擁有豐富的煤炭資源,且地處山西與河南的交界處,是山西陽城煤炭運往河南的必經之地,因此村里做煤炭生意的人比較多。戰伯本身也是個愛冒險的人,就也做起了煤炭生意。
一次在山西煤礦裝貨時,戰伯雇的司機突然觸碰到高壓線,當場觸電身亡。沒過多久,戰伯開車拉貨時也出了車禍,所幸人沒出事只是車子幾乎報廢。接連的打擊讓戰伯一夜間老了十幾歲。
司機的家人不斷到戰伯家里鬧事,在門口燒紙錢,甚至叫上十幾個人帶上家伙在天未亮時到戰伯家里打砸,把戰伯按倒地上狠打了一頓。至今戰伯面部神經仍有當年的后遺癥。
后來司機家人看到實在要不出錢就開始走法律渠道,而此時戰伯的表姐也擔心自己的三萬塊錢打水漂,開始到法院告戰伯。
法院的車隔三差五地光臨戰伯家,在封閉的小山村中,被法院的車光顧一兩次已是大事,別說戰伯家這種情況了,戰伯在村里的聲譽大跌,迅速被村民們邊緣化,沒有人愿意與戰伯來往。
此時,走投無路的戰伯想到哥哥家境殷實,畢竟有著血緣關系,俗話說“打斷骨頭連著筋”,況且哥哥的兒子借自己的錢一分未還,于是戰伯就想到哥哥家碰碰運氣,需求幫助。

在村莊中,當農民遇到困難時只能尋求自己社會關系幫忙,而在出現矛盾時,人們習慣的并不是制度化的法律援助,而是暴力或是私人關系,這也許也是中國社會中人情關系自古以來就至關重要的一個原因吧。圖為祭祖的村民。
熟人社會中,聲譽非常重要,聲譽受損,就會受到村莊輿論的指責,在村莊的評價體系中地位會大幅下降。但戰伯的聲譽下降不同于因為人品差而造成的聲譽受損,戰伯的聲譽受損是一種外在客觀原因造成的。所以戰伯想自己找哥哥尋求幫助,哥哥為了他自己的聲譽多少也會幫自己一把的,否則就會被人說閑話。但出人意料的是哥哥依舊冷若冰霜,只說一句話“我沒錢”。
戰伯回到家看到冰冷的灶臺,被司機家人砸壞的家具,無比痛心。此時連親哥哥都如此,別說鄰里朋友了,患難見真情這句話真不假。
當時,村里的其他人都到新村蓋房居住。戰伯家這種情況,沒有人愿意幫忙,所有人都避之不及。戰伯家只好與別的村民斷了聯系,孤零零地住在已經沒人的小山村中,夜晚甚至能夠聽到山里野獸等動物的吼叫。
后來,戰伯妻子的姐妹們都盡力給了他們幫助,回憶起這些,戰伯說“真不知道那些年是怎樣熬過來的”。
一個家庭所經歷的痛苦與歡樂是與這個家庭的生命歷程密切相關的。七八年過去了,戰伯的孩子們都已長大成人,參加工作了,當年欠下的債也在戰伯和妻子的辛勤勞作中一點一點還清了。
此時,生活已經輕松許多了。戰伯家終于在新村蓋起了房子。
在新村居住三年來,戰伯家終于有了人氣,與本家兄弟們之間的走動也多了起來。戰伯家其實是村里的大姓,本家兄弟不少,只是在落難時沒了走動。
戰伯認為在農村中最重要的還是血緣關系。他不斷地教導他的孩子們成家后也要念及親情,要相互幫助,他無比感激落難時妻子姐妹們的幫助。
戰伯的妻子有姐弟六人,妻子的母親跟她唯一的兒子一起生活,這個大家庭家風優良,孝順是所有人的共識。
這些姐妹們關系非常密切。不知從何時起,她們形成了一個月至少聚一次的習慣,聚會地點就在娘家。聚會時間是每月的初七,因為每月的這一天是娘家趕集的日子。她們這一天都歡喜地聚到娘家吃飯、打牌、聊天,將各家近來的情況說一說,比如二姐說兒子談的女朋友自己看不中,四姐說家里養的豬又生病了。在這種交流中姐妹們對各家的情況都很了解,喜事可以得到分享傳播,遇到的困難也能得到別人的出謀劃策。
五個姐妹嫁在不同的村莊,有著不同的社會關系、社會資本,雖然這種社會關系并不十分廣泛,但對活動范圍有限的農民來說,這些社會關系連接起來形成的大網已經足夠解決她們遇到的問題了。
這種經常性的聚會也增強了家庭成員對這個大家庭的認同感和歸屬感,戰伯也一直對孩子們強調親戚間相互走動的重要性。
而戰伯對現在流行的網絡拜年并不看好,雖然他本人也上網、玩微信,但他認為這只是通訊工具,無論如何都代替不了面對面交流訪友的。
而戰伯妻子的姐妹們也認為親戚間還是要見見面,聊聊天的,商量后決定每年大年初二大家必須回娘家,包括已成婚的孩子,無論如何也要到外婆家,哪怕遲到,哪怕過了晌午才去(當地的習俗是禁止過了晌午走親戚的,因為下半晌是拜訪死者的,不吉利)。大年初二成為這個大家庭的盛會,每年都有四五十人參加,中午吃完家宴,大人們打麻將,斗地主,小孩們打游戲、看電視或是一起到屋后爬山。?
作者手記
什么才是我們真正遺忘的
戰伯家十幾年的起起伏伏,落難時自家兄弟姐妹的冷漠與妻子姐妹們的熱情形成的鮮明對比,以及自家大家庭的分散與妻子那邊大家庭的團結形成的鮮明對比,讓戰伯更重視對孩子們品德的教育。人情冷暖的體會讓戰伯在村莊中更愿意維護能夠增強人們團結的東西,哪怕自己利益受到損害也無妨,因為有些東西是更有存在的價值的。
在去年的道德評選中,戰伯家以高票獲得了“十星文明戶”的稱號,看著貼在大門旁邊的獎牌,戰伯眼里是無限的自豪。
我們經常感嘆年味淡了,農村變了,但有多少人真正對此作出過改變。從這一方面來看,我們要敬佩“戰伯”們。村莊的繁榮依靠的不僅是物質方面的富足,也是精神文化的充實以及猶如村莊筋脈的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維系和強化,是村莊的向心力和凝聚力的增強。
(本文圖片來自互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