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熟一件衣裳

張子藝

把一件新衣裳，穿成自己的衣裳，得經過多么漫長的時光啊。

經線、緯線開始編織起來的時候，線和線都不知道自己最終和哪根線就要廝守一生了。它們怯怯的，又張皇又期待的，最終，在機器咔嚓咔嚓的聲音中，線圈們交織著，竟然就被編織到一起了。

線圈軋軋地走著，機器是冰冷的，他們都是冷漠無情的，無論經歷過什么，臉上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樣，多少布料都不會使他們變得溫暖，他們天生就是冷的。但線圈們不是啊，她們天生就是暖的，從前在田野里當棉花的時候，她們就需要很熱的天氣，只有在好天氣里，棉桃才會開出高質量的花兒，要是天氣不熱，棉桃會哼哼唧唧的，花只開一半，氣得棉農唉聲嘆氣，但她們就不好好開花。

那么奔放肆意的棉花，竟然有一天，會乖乖地在一臺冷掉的機器上變成一塊塊整齊的布料，想想就讓人有點傷心。一塊漂亮的布料，會變成一件漂亮衣服的幾率，大大高于平庸的布。所以從成為一塊漂亮的布料起，棉花們的命運就好像已經被決定了。當然，最初的時候，哪一朵棉花也不愿意承認，自己以后會變成一件衣裳。

到了后來，所有的衣裳擺在玻璃櫥窗里，擺在農貿市場上，擺在超市里。衣裳們好像默認自己變成衣裳的事實，沾沾自喜的是，自己是擺在昂貴櫥窗里頭的衣裳。

可是之于人，那只是一件好看的，但是陌生的衣裳。或許會有噴薄的喜悅，但是布料硬，挺括，看起來好看，只是穿起來，還有點拘謹。

沒辦法，要把一件新衣裳穿成自己的衣裳，不是那么簡單的一件事。

要經過體溫的熨燙，要被醬油汁兒濺到，要在洗衣粉和洗衣液之間被揉捏，要在洗衣機的甩干桶中被擠壓。自然，格外昂貴的衣裳，還要用手洗，手洗使它像新的一樣，這種衣裳，是永遠穿不熟的衣裳，只有出門見人的那一會兒穿那么一小會兒，回家后，依舊會被珍惜地熨燙之后掛在衣櫥里，這是門面。

只有一件經過時光和洗滌的衣服，才會慢慢變成自己的衣裳。

柔軟的布，洗掉和磨掉了一切工業加工過的痕跡，變得柔軟，變得熟稔起來，變成甚至有些貼身的衣裳，就像它們最初的少年時期——棉花一樣。到了這個時刻，人和衣裳，才好像變成熟人了，熟得隨便披掛一件衣裳不要洗臉就可以出門，熟到無限柔軟的布料使身體的各個部位被無限包容，而不是腰部剪裁太窄，坐下就不舒服，胳膊肘兒鼓起一個包看著就不順眼，到了那個時候，這件衣裳，才真的是自己的衣裳了。

它已經毫無爭議地變成了自己的一部分，那庸俗的艷麗大花兒或者清純的小花兒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會隨著你的身體呼吸。這時，變成了我們住在衣裳里，衣裳就成了我們面對這個世界的最后一道防線，它是柔軟的，那么世界就是柔軟的，它是柔韌的，那么我的世界就刀槍不入。

可遺憾的是，多少人終其一生，都沒有穿熟過一件衣裳。

（蘇打摘自《文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