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力過猛的親情，請保持好相愛的距離

粟溪

一

2012年歲末，筑在我心中30年的親情系統突然崩塌。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陷入了從發梢到腳尖的絕望。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那年11月，由于我家那輛二手捷達車實在不能開了，老公做建材生意，經常來往工地，再說談業務多少要撐點面子，于是我們決定買一款30多萬元的SUV。車子定好了，提車的那天，幾筆貨款卻遲遲不入賬，我們只好湊錢勉強提了車。

然后去車管所上牌照，我原本計劃拿手中的部分現金加上一張信用卡，支付購置稅及上牌費用應該夠了。車管所的工作人員卻告訴我，或者全部付現金，或者全部刷卡，不能兩者結合支付。可我現金不夠，信用卡上的余額也不夠，必須兩者結合才行，如果拿信用卡去取現金，太不合算。

我從沒找親人借過錢，因為我心疼他們，覺得他們的錢來之不易，我借來用，是非常自私的事。可現在，沒辦法了，我給弟弟打電話，要他轉點錢到我的借記卡上。他告訴我他在外面有事，沒開通手機銀行，中午去銀行給我轉。中午我再給他打電話，他說吃了午飯才能去轉。可是我等到下午，他依舊沒把錢轉過來。我突然不想給他打電話了，直到傍晚，車管所下班，我和老公沉默著開車回家。其實，我們完全可以找朋友借錢，但我們就是想證明什么，賭氣似的等待，等待某個真相，然后讓自己陷入失望。

老公一直沒說話，他也許比我還失望，他一直十分關愛我弟弟，把他當成血親。早些年在外地，弟弟跟著我們，他照顧他，給他買衣服，給他找工作，幫他開店，弟弟結婚，他傾盡所有幫助他。因為我一直跟他說，我愛弟弟，我們是世界上最親的姐弟，因此也請他愛他。

從記事開始，我就一直在呵護弟弟。家中條件不好，我一邊上學一邊打工，攢下錢送他去學技術，希望學習成績不太好的他能有一技之長。我大學畢業后到外地工作，把他帶到身邊，暫時不要他找工作，讓他重新讀書給自己充電，生活費用我來出。后來，他創業，結婚，我都是全力以赴幫助他。

如今，不過一萬多塊錢，他卻這樣拒絕我了。我和老公整整一個晚上沒睡覺，眼淚順著我的臉頰一直流，濕透枕頭。

我們不會想到，接下來還有一系列事情打擊到我們。

二

老公的兩個妹妹，聽說我們買了新車，沒有祝賀，而是在QQ上問：“你們這個月給爸媽多少錢？”我和老公都覺得莫名其妙，因為公公婆婆不過50多歲，身體健康，公公在鄉下農莊工作，每月有薪水，暫時并不需要我們定期給錢。何況平時回家，禮物、現金我們也從沒少過。電腦上惡狠狠地蹦出來一句：“沒錢孝敬父母，你們買什么新車！”我和老公頓時懵了！

老公是哥哥，對妹妹從來是愛護有加。大妹從學校出來后到廣東工作，積蓄全部給了男友做生意，結婚后又多次找我們借錢，基本沒還過。小妹也是，一直以各種理由借錢，我公公婆婆省吃儉用存點錢也給了她們。對于這些，我們從來不干涉，總是能幫則幫。可是，現在，我們不過就是憑自己的努力買了一輛新車嗎？為何要遭到親人這般數落？

接下來春節回家，由于生意上回款不理想，我們沒有給公婆多少錢，只是把過年物資、走親戚的禮物、紅包等全部準備好，以讓父母安心過年。沒想到，大年初四，兩個小姑子就開始找我們吵，說我們為了自己享受而刻薄父母，真是特別不孝。我老公很生氣，問他爸怎么回事，老人吞吞吐吐，我們到這時才知道：公公婆婆對于我們買新車后過年沒給他們多少錢很有意見，因此向女兒訴苦。

幾乎沒有任何辯解，老公扯著我和兒子立刻就回城了。回到城里，他伏到床上蒙著被子哽咽起來。這是我認識他10多年來第一次看到他這樣。他是孝順的兒子，是慈善的兄長，對待家人，他跟我一樣，傾注了滿腔熱情與感情。

我們自己創業，自己買房，自己帶孩子，幾乎從沒請求過家人的幫助，一直是以強者的姿態來關愛家人。因為我們一直認為，親人就該無償幫助、無私奉獻。可如今，我們遭遇了什么？

三

從那以后的幾年里，除了定期給父母寄錢，以及一年三個大節回家吃頓飯，我們極少跟親人聯系。即便親人見面，我和老公除了偶爾微笑一下，幾乎沒有言語。因為我們不知道該說什么，老公說，心都寒了，嘴上還能說什么呢？

去年冬天，在廣東工作時結識的好朋友阿雄來我們這玩，問起我弟弟和小姑子。我們便忍不住跟他說起買車后的一系列事情。沒想到阿雄一點也不意外，說：“你們在廣東時，看到你們那樣毫無保留傾盡心力地對親人，我就說過，你們以后會失望，因為你們用力過猛，把本來該獨立平等的親情養懶惰了，養出驕縱了。”聽了阿雄的話，我和老公面面相覷。阿雄又說：“其實也沒什么，就是之前你們在親人面前，顯得太過強大，太寵愛太庇護他們了。你們想想，父母對孩子，如果一味溺愛，往往會釀成失望，何況是兄弟姐妹之間。有的老人，喜歡劫富濟貧，也就是從比較強的子女那伸手要，然后轉身接濟比較弱的子女，你們家就有這種情況。由于親情不可替代，不可更換，獨一無二，有人便往往憑此欺負人，世界上最喜歡欺負強者的一種情感就是親情。愛情與友情尊重強者，甚至會崇拜和服從強者，但親情不會，因為它覺得，憑著更改不了的血液關系，可以肆無忌憚地伸手索取。”

阿雄走后，我和老公坐在一起想了很久，回憶我們這么多年來對待親情的方式，好像確實用力過猛，我們急于在親人面前表達我們的強大，把他們當成弱者，這樣便養成了他們的弱者思維和索取習慣。因此一旦面對付出，他們無法適應。

就在這時，我要去外地工作一段時間，老公要在店里忙生意，孩子需要照顧。我決定請一位阿姨來家中幫忙，想到熟人介紹的畢竟知根知底令人放心一些，于是打電話給鄉下的舅媽要她幫忙推薦。沒想到舅媽立刻就提起我弟妹，她說昨天去了我弟弟家，看到我弟妹這段時間沒上班，完全可以幫我照看一下孩子，輔導他功課，反正我侄子也需要輔導，而且他們家離我老公的店比較近，還可以給我老公送飯。要是換作之前，我定然不會同意舅媽的建議，因為我從來不愿給弟弟他們增加麻煩，我只允許他們給我麻煩。但想起阿雄的話，我覺得舅媽的建議也許正是一個嘗試改變的機會。舅媽看我猶豫，說：“你這孩子，就是太顧家人了，自古以來皇帝還求人呢，你做姐姐的求弟妹幫點忙很正常，從不求他們才不正常呢。”我笑笑，說：“舅媽說的有道理。”endprint

于是，我給弟妹打電話說明了情況，沒想到弟妹很開心地答應了。我心中泛起暖流，也許之前自己在親情面前確實過于自負了。

我在外地兩個多月，弟妹一直幫我照顧家中，無微不至。

兩個月后回家，弟妹請我們吃飯，弟弟顯得有些不好意思，與我們雖然只是客氣寒暄，但冰封了幾年的親情，開始回暖。

從此，我會有意無意地去麻煩親人，會偶爾讓自己回歸到“弱者”的姿態。比如，店里有時忙不過來，我打電話要弟弟來幫忙；老家親戚送來一只老母雞，我請弟妹來幫忙去毛；兒子要做手工作業，我要他去請舅舅舅媽幫忙。

至于兩個小姑子，我建議老公也這樣。說實在的，她們似乎還是不太習慣我們的求助，但是老公還是堅持這么做，因為這樣至少讓她們意識到，我們也不是萬能的，在生活面前，我們也有一個接一個的問題需要去面對和解決，只不過活得努力而已。

四

去年9月，公公高血壓中風，生了一場大病，在病床上躺了幾個月，一直是我和老公在照顧，出錢又出力。兩個小姑子幾乎什么都不管，甚至來看望父親的次數也不多。老公找到她們，嚴厲批評，說起自己多年來對她們的關心，說起她們的麻木，說起他對兄妹感情的理解與珍惜。對兩位妹夫，老公也從情理的角度批評了他們這些年來的表現。然后，老公提出輪流照顧爸爸的要求，每個星期他們必須各自照顧一晚，剩下的時間還是由我們來。他們看著他，似乎難以相信一向溫吞只管付出的兄長也會這樣明明白白地提要求，想說什么，但又無理由爭辯。

也許是在照顧公公的過程中感受到了我們的艱辛，也許是每天早上醫院發下來的那些高額醫療費用清單讓一文沒出的他們感到慚愧，兩個小姑子主動提出她們各自每周多照顧父親一晚。

今年5月，我們決定買一套大一點的房子把公婆接到身邊來住，以方便照顧他們。可在訂下房子后遇上購房限購限貸政策，首付款提高了很多，加上生意周轉，資金緊張。弟弟主動打來電話，問是否需要錢，需要多少。聽到消息后，兩個小姑子也主動從微信上轉錢過來。

沒有過多的言語，親情就這樣自然修復了傷痛。就像阿雄說的那樣，親情不是一味的付出與無私的犧牲，不是用力過猛地溺愛，而是平等地相處，彼此獨立，彼此尊重，踉蹌之時，相互提攜。親情更不是安得廣廈坐享其成，而是心底的一道溫暖墻，知道你在我在，不寂寞不孤獨，當黑暗侵襲，有人開燈；當風雨來臨，有人共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