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你身上，看見溫暖的倒影

■里則林

從你身上，看見溫暖的倒影

■里則林

一

媽媽，我在北京，像你一樣，我從來沒想過，從小四處飄，然后就飄了那么遠。

14歲開始，你再也不用衣架打我了。其實偶爾，我的內心會為此感到寂寞，像一條明顯的分割線，表示有一些日子我再也回不去了。

所以，現在我自己晾衣服的時候，偶爾會用衣架打自己大腿兩下，感覺就像回到了那時你喊我回家吃飯的黃昏。

我有一個印象深刻的黃昏，在和小伙伴玩耍結束回家的路上，忽然聽到了一個奇怪的聲音，我問身邊的小朋友：“你們聽到有一個‘滴’聲一直在響嗎？”他們全都搖搖頭，于是我站在原地四處張望，看著被晚霞染紅的天空，心想：可能是奧特曼在召喚我，我要回去了。

想到這兒，我第一個念頭就是立即往家的方向跑，家里一樓的廚房窗戶對著小區里的紅磚路，你正站在那里低頭做飯，我遠遠就開始大聲喊著“媽媽”，你驚愕地抬頭，我跑進樓道，打開防盜門，一下子撲到你懷里。

吃飯的時候，你問我剛剛怎么了。我說我耳朵邊剛剛一直響著“滴……”并且只有我一個人能聽見，我是不是被宇宙召喚，要離開這里了。你笑了，告訴我不會的，這只是耳鳴，接著詳細地給我解釋了什么是耳鳴。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耳鳴，我竟然在你面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那時我還小，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有什么好，只是害怕離開你。

二

很多人說起你，第一印象都是脾氣太差，喜歡發火，訓斥起人來不留情面。

在上大學的某一年寒假，我回家里的工廠幫忙的時候，許多工人在休息期間湊在一起說你的壞話，說你不講道理，動不動就罵人，看見你像看見了死神。他們不知道我其實是你的兒子，還來問我：“你覺得呢？”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直到那年春節前夕，和工人們一起聚會吃飯，我坐在你旁邊叫了你一聲“媽”，靠近我們的那幾桌工人瞬間沉默了。然后我對他們無所謂地笑了笑，他們愣了一會兒，也回以尷尬的笑容。

其實這些年，你也會在某些時刻表現出后悔，后悔從小對我教育太嚴厲，導致我青春期的某一段時間像一條奔跑的野狗，每天雞飛狗跳，為非作歹，無論在家里，在學校，我都足以成為名副其實的“竄天猴”。

可是你很難想象，我對你印象最深刻的都是那些溫柔的時刻。比如某年在上海，圣誕節來臨，你給我講關于圣誕老人的傳說，然后讓我掛上一只大襪子在床頭。第二天醒來，里面真的有一盒包裝精致的禮物。只是打開包裝盒，里面的禮物下面貼著上海八佰伴百貨的標簽。我抬頭看著你，你低頭看著我，然后尷尬地笑著說：“圣誕老人也不能憑空把東西變出來的！”

那年我信了，只是在后來的某一天，我一個人在外地上學，圣誕節到來，我和朋友們在外面玩的時候，忽然想起這件事，并且自然而然地就明白了，原來你是那年的圣誕老人。這股自然而然的明白，讓我在那一刻感到真切的歲月無痕，最美好的日子就這樣溜走了。

三

我忽然想起，你送過我很多禮物，但我印象深刻的全是那些不貴重的東西，特別是在那段只有我們兩個人的日子里。

那段時間家里忽然變得很窮，爸爸出長差，姐姐被送到了外婆家。

那段時間沒錢買米，我是不知道的，只記得你帶我去菜市場買了一大袋面粉，打算每天煮面團給我吃。

我們經過一個水果攤，我從來沒吃過李子，黑黝黝的，看起來很脆、很好吃。我說能不能讓我嘗一嘗，你說不能。我說為什么，你說不出話來，但臉上有我長大以后才能理解、體會的那種神情。

因為那也許是你一輩子里最窮的一天了吧，幸運的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意外地沒有糾纏下去。我和你安靜地提著一袋面粉，走在回家必經的一條斜斜的坡道上。

我們就這樣在人生的坡道，扛著賴以生存的東西，上著那道坡，歲月悠悠，最終一切安然好轉。

那段日子里，你常常打開《唐詩三百首》，在只有一張床墊的房間里教我念“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一遍又一遍。

四

終于有一天，我18歲了，迅速地拿到了駕照，緊張地在一個下雨天開著車。你坐在副駕駛座上，突然對我說：“在暴雨天氣和大太陽天，你一定要避讓騎著摩托車和自行車的人。”我以為又是那套老生常談的避免剮蹭、避免事故的言論。但是你說：“因為你有瓦遮頭，而他們沒有，所以要讓他們先走。”

所以兩三年后，工人們一起當著我的面說你壞話，聽完我點了點頭，但沒解釋，因為那樣的你，是你，這樣的你，也是你。

對我來說，你是我的媽媽，僅此而已。

因為你，我學會了永遠不要試圖告訴別人，你最愛的人到底是一個怎么樣的人，畢竟，愛是自帶濾鏡的，“我愛的人是如此完美”，不正是我們在這世間唯一能觸碰到的完美嗎？

但我還是忍不住寫下了這個，因為我愛我的媽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