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光，途經四季

■安 葵

你如光，途經四季

■安 葵

一

早在你認識我的一年之前，我就已經認識你了。

那時候秋天剛剛到來，天空高遠，舒云流淌。你站在主席臺上，以學生代表的身份講話。明朗的陽光籠罩著會場，空中時不時有群鳥倏然飛過，撲棱著翅膀，像一面面飛揚的黑色旗幟，旗幟下穿著制服的你清俊、挺拔。

你的聲音被話筒擴大，卻依然有種說不出來的好聽，讓我想起深秋那條落滿干枯楓葉的小徑，踩上去時“咔嚓咔嚓”的，低回而有質感，像是耳語，片刻又漸漸遠去。

我聽著你的言語，閉上眼睛，這個世上便仿佛只剩下我和你，隔著虛空的黑暗靜靜對立。

二

我曾經無數次地與你擦肩，在樓梯的轉角、課間的開水房、放學時人來人往的路上……我們像生活在兩個完全平行的時空里，我只能在暗處小心翼翼地窺探你。可你始終是活在光明之中的，我于你而言就像一團無以名狀的空氣，從身邊倏地滑過，就立刻消失得無蹤無影。

漸漸地，我已經不滿足于只依靠運氣和你相遇，我像個走火入魔的跟蹤狂，開始刻意去你常去的地方。

午間，你會去食堂領預定好的盒飯，然后折返去溫書的自習室，坐在倒數第三排靠窗的位子上。掌握了你這個固定的行蹤之后，我便匆匆吃過午飯，抱著書和筆記本坐到了你左后方的最后一排，雖然在那之后的大部分時間里，我都是在筆記本上涂涂畫畫著你的側影、背影，要不就是在畫的邊上加一些簡單卻很隱晦的句子——我就是個懦夫，甚至在你根本不可能看到的地方，都無法大膽地表達心意。

起初，我以為你節約了午休的時間是為了加班加點地刷題——畢竟你有那樣傲人的成績——然而很快，我就察覺到你是在看別的什么書。有一回，我趁你中途離開自習室，偷偷去翻那本書的封面。當我觸碰到那本書的一刻，仿佛被微小的電流擊中了身體，那是你的指尖撫摸過的書頁，此時此刻與我的指尖連接在了一起，我便仿佛終于與你有了那么一絲現實的聯系。

封面上印著“《隱之書》，A.S.Byatt”，看起來文藝又高深。我不敢多翻，便原樣擺好，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記住了這個名字。

很多年以后，當我真正地愛上了Byatt，你已經不再讀這些深沉晦澀的作品了。可那仍然像是連接我們兩個世界的咒語，神圣又神秘。

三

學生時代大家仰慕的對象無非也就那幾種類型，而你其實也是最常見的那一種：毫不費力就能考取很好的成績，只要發揮正常，就總是成績排行榜上的第一名。

站在走廊里的排行榜前，我忽然萌生了一個想法：如果我能考進前十名，就可以和你的名字排在同一張榜單里。

我是個特別有儀式感的人，覺得倘若能夠這樣相識，便足夠神圣。

于是午間的自習室，我依然占據著偷看你的最佳位置，只不過不再在筆記本上漫無目的地寫寫畫畫。我開始默默地刷題，累了就抬起頭，望著你依舊沉靜如水杉的背影。

大概是內心強大的意念起了作用，半年過去，我出乎意料地進了年級前十。第十名的我和第一名的你隔著九個人的距離，不過沒關系，至少我終于可以和你有了一絲實際的聯系。

但我沒有想到的是，竟是你先來與我打招呼的。

那次考試的年級前十名要合照留念，拍照的時候，我假裝認真地整理著衣領和袖口，其實很想抬起頭看你，但我不敢，便一直低著頭，緊張地看看地板，像失眠的人數羊一樣一絲不茍。

“是你呀，恭喜。之前在自習室里經常看見你，認真得讓人不忍心打擾。”

“咔嚓咔嚓”，像好聽的踩碎楓葉的聲音。

你如此輕松溫柔地搭訕，卻不知道我是經歷了何等的艱難險阻，才可以與你如此接近。

可我仍然不敢看你，不敢對上你的眼睛，只悶聲說：“謝謝……也恭喜你。我之前也經常在自習室看到你……”

像是有一扇大門向我敞開了，我顫顫巍巍地走進去，那是以你為名的世界，陽光燦爛之所。我變成了你光明正大的影子，順著你的步伐，緊緊跟在你身后。

我終于可以在午間的自習室里坐在你的身側，漸漸地學會了和你自然順暢地聊天，也慢慢地知道了你人生中更多的細節，好的，壞的，讓人心底泛起愉悅的，讓人情不自禁感到悲傷的……我開始了解你的過去，像一個刻錄機一樣，一字一句地在心里記下你說的每一段故事。

你有很好的家庭，很好的過去，也必定會有很好的未來。你是像水杉一樣溫柔、沉靜的人，最優秀，又最與世無爭。

我是這樣相信著的。

四

高三伊始，為了參加全國化學競賽，你有三個月的時間都被安排在培優樓里自習。那時的午間，我便無法再坐在你的身側，和你共享那段珍貴的時光。于是下了晚自習，我會第一時間跑到培優樓的樓梯口等你一起回生活區。

那是你去參加比賽的前一天，你和往常一樣穿越長長的走廊向我走來，走到我面前后，你遞給我一樣東西，然后輕聲說：“剛才折的，送給你。”

我湊近了一看，是兩朵珠光紙折成的薔薇花，小巧精致，像兩顆小小的心臟。

“你明天就要比賽了。”想著嗔怪一下你怎么還有心思給我折花，卻沒有說出口，只能是：“加油呀。”

也許是一開始心理定位就不平等，無論相識是如何的自然平和，我卻始終處于一個仰望者的位置。我依舊是那個在臺下仰望你的人，是那個在午間的自習室在你身后默默注視你的人。黑色的群鳥從天空中飛過，撲棱著翅膀，像我的內心，雀躍中含著黯淡，有著隱秘的激動和兀自的緊張。

五

高考倒計時一百天的時候，學校安排了祈福活動，高三生可以將自己的愿望寫在絲帶上，系在許愿樹的枝頭。

我們分別寫下了自己的愿望，虔誠地走到許愿樹前。許多絲帶在我們上方飄揚，我仿佛看到了許多美好的愿望，在風里幻化成了無數發光的蝴蝶，好美。

“我們的掛得高一點吧。”你說。

“嗯，高一點，會比較容易實現吧。”

“給我吧，我比你高，我來幫你掛吧。”你微笑著向我伸出手。

“啊？”

你一定看到了我的愿望吧。我不知道你的愿望，可我的愿望，僅僅只是未來能夠去到你所在的地方。

絲帶在高高的枝頭飄揚，像一面面小小的、執拗的旗幟。約定、承諾、許愿……年少時這些帶有儀式感的符號總讓人感覺格外難忘與美好。

高考過后的那個暑假，我們一起參加了學校舉辦的野營活動慶祝畢業。曠野的夏日夜晚，漫天星光，盛著星辰的銀河像是要傾瀉下來一般，仿佛閉上眼側耳傾聽，就能聽到星辰墜落的沙沙聲。

“你要填哪所學校呢？”趁著氣氛靜好，我忐忑地詢問著，“我只是想和你填到同一座城市……”

漫長又寂靜的沉默，很久都沒有等到回答。我生怕夏夜的風聲把你的答案吹走了。

“我的愿望就是希望你能考上理想的大學哦。”

我迷惑地望著你，想著這大概是句好話，卻答非所問。

“我已經申請去國外的學校了，之前就已經決定了，只是怕影響到你考試的心情，現在才告訴你……今后，也要好好加油呀。”

這樣啊，這樣啊。我聽到“咔嚓咔嚓”的楓葉碎裂的聲音，“沙沙沙沙”的星辰紛紛墜落的聲音。

六

我在和你平行的世界里，遠遠地、暗暗地望著你。

有時候，我一覺醒來，會感覺你已經離開我很多年了。事實上，哪有我仰望你的時光那么遙遠、漫長。有時候，又錯覺你依舊在離我不遠不近的地方，微微的光亮照耀著我，讓我這個影子有所著落。有時候，我趴在窗口，聽風，看云，會突然很想要好好地和你開始一場認真的道別。

可是，你正在大洋彼岸的某個我所不知道的地方。

有些人適合相戀，有些人只適合仰慕；一些人可以在同一個星球上廝守，一些人只能在不同的宇宙里相望。

我曾經去過那個世界一趟，只是現在，要說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