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吳爽 高文娟
曾棗莊:讀東坡,要尊重歷史原貌
文 | 吳爽 高文娟

曾棗莊1937年生,四川簡陽人。四川大學教授,教育部全國高等院校古籍整理研究工作委員會委員。主要從事“三蘇”和宋代文學研究。主編有《全宋文》(曾棗莊、劉琳)、《中華大典·文學典·宋遼金元文學分典》《中國大百科全書·宋遼金文學卷》(第二版)。著有《蘇洵評傳》《蘇軾評傳》《蘇轍評傳》《三蘇傳》等四十余部專著。
在中小學教材中,蘇軾的作品頻現,包括《飲湖上初晴后雨》《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念奴嬌·赤壁懷古》《記承天寺夜游》《江城子·密州出獵》《題西林壁》 等在內的佳作,被師生廣為傳誦。由此更延伸出一種“東坡文化”現象,當下我們該如何“讀”東坡?東坡給我們哪些啟迪?記者特此采訪了四川大學“三蘇”文化研究者曾棗莊。
記者:您如何評價蘇軾在文學、藝術上的造詣?
曾棗莊:蘇軾具有多方面的文學藝術才能,在詩、詞、散文、書法、繪畫等各個領域都富有創造性,都是開派的代表人物,從這個角度講,東坡應該是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
記者:蘇東坡對他所到過的城市,對那里的文化,或多或少都產生了深遠而積極的影響。在您看來,突出表現在哪幾個方面?
曾棗莊:東坡一生八典名郡,多次貶官,幾乎走遍了大半個中國。 他所到之地,有兩種情況:一是文化本身比較發達的地方,如杭州、徐州,因他的到來,更是聚集了一大批文人學士,促進了當地文化的繁榮;另一種情況相反,比如海南儋州,當時堪稱蠻荒之地,當然就談不上什么文化了,他的到來,無疑給當地打開了一道文化的窗口。今天全國各地凡是當年東坡所到之地都有不少的東坡遺跡、紀念館,充分說明東坡文化的影響力穿越近千年,延續至今。
記者:在中國的文學史上,有研究一本書的學派,叫“紅學”;還有研究一個人的學派,叫“蘇學”。千百年來,為什么有那么多的文人雅士對蘇東坡推崇備至,您認為其根本原因何在?
曾棗莊:的確如此。北宋雖沒有“蘇學”的提法,但已含有這樣的意思,秦觀《答傅彬老簡》引傅語云:“蜀之錦綺,妙絕天下,蘇氏蜀人,其于組麗也,獨得之于天,故其文章如錦綺焉。”南宋已有“蘇學”的正式提法,朱熹《答汪尚書》有“蘇學邪正之辨”“語及蘇學”語,其《與芮國器》也有“蘇氏之學以雄深敏妙之文煽其傾危變幻之習”語,可見至遲在朱熹時代,“蘇學”的提法已為世公認。
需要指出的是,古人“蘇學”的提法,不單指東坡,而是共指“三蘇”;也不是單指其文學藝術成就,而主要是指“三蘇”的哲學、經學成就。因為在古人眼中,文學藝術是文人很個人化的東西,哲學、經學才是大宗、正宗。與之相反,今人對“蘇學”的推崇,主要偏重其文學藝術成就,這是時代發展的正常和必然現象。古人與今人推崇“蘇學”的角度雖然很不同,但都把握住了“蘇學”的精華。“三蘇”的哲學、經學思想實際上是其治國理政思想的理論基礎,而古代的士人往往是以治國理政為最大理想的。今人更推崇“三蘇”的文學藝術成就和其高潔的人品文品,這也正是我們這個時代不可或缺的。

記者:東坡文化有哪些特質?“弘揚東坡文化”,具體在弘揚什么?
曾棗莊:從廣義上講,凡與人相關的事物都可稱為文化。因此所謂“東坡文化”,就不僅僅是指東坡的詩文辭賦、書法繪畫,而是指東坡留給后世的一切,以及這些文化遺產對后世的深遠廣泛的影響。東坡文化博大精深,但鮮明地體現出幾個精神特質:一是正義性,類似于我們今天所說的“正能量”,表現為東坡無論是面對國家大事大政,還是朋友家人的“小事”,都能以公正利他為原則,為國家民族憂慮,為國家民族思索,為朋友家人分憂,體現出博大的情懷和深切的人文關懷,這恐怕是東坡文化或東坡精神中最為寶貴的部分。二是對中國傳統文化的全面繼承和弘揚。東坡不僅僅在中國古代文人傳統的詩文辭賦、書法繪畫領域均取得了堪稱一代典范的成就,他在政治、哲學、歷史、水利、養生等方面也很有建樹,只不過他的這些成就很大程度上為其文學藝術光芒所掩蓋。三是創新精神,特別體現在他的文學藝術創作上。以文而論,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以詩而論,他與黃庭堅并稱“蘇黃”;以詞而論,他開創了豪放詞派,與辛棄疾并稱“蘇辛”;以賦而論,他是宋代文賦的集大成者;以書法而論,他居宋代四大書法家之首(蘇黃米蔡);以畫而論,他與文同共同開創了湖州畫派。他是千古少有的全才。
記者:東坡文化在當代有哪些時代意義?
曾棗莊:當今的時代與東坡的時代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沒有多少可比性。新文化運動提倡白化文至今,使得我們在語言文字上與古代文化有巨大隔閡。但這并不是說東坡文化在當代就沒有什么意義了,相反,繼承弘揚東坡文化在當代很有意義,也很有必要。古今中外不同時代千差萬別,但都要面對一個如何做人、怎樣做人的問題。東坡人品的高潔,胸懷的博大,不以個人小利為懷的精神,非常值得當今社會蕓蕓眾生景仰和學習。其次,則是東坡一生對真善美的不懈追求。可以說,沒有一生對真的不懈追求,東坡就不可能觸及古代文化的眾多領域并均有建樹;沒有一生對美的不懈追求,東坡就不可能在文化藝術領域取得如此輝煌的成就;沒有一生對善的不懈追求,東坡一生也不可能如此坎坷。而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大問題,就是有些人的價值觀迷失了,除了謀利,什么都不謀,更不用說什么真善美了。我認為,東坡在當代的時代意義首先在這兩點上。
記者:您如何看待東坡文化進課堂、進校園?您有哪些建議?東坡文化如何更好地和學校教育、家庭教育、社會教育相結合?
曾棗莊:華夏東坡文化傳播中心在全國范圍內推動資助東坡學校建設的事情我早就知道,這是一件很好的事。我的建議有三點:一是不能以我們這個時代的價值觀來不切實際地拔高東坡,這就不是弘揚東坡文化了,一定要吸取這幾十年我們在古為今用方面的教訓。二是要針對學生還處于成長和人格塑造階段的特點,多挖掘東坡的人格內涵,多展示東坡做人做事的風范,這應當是東坡文化進課堂、進校園的重中之重。三是要結合中小學生的特點,以形象生動、通俗易懂的方式,而不是以說教的、過于專業的方式在中小學傳播東坡文化。
記者:透過東坡文化現象,能帶給我們哪些啟迪和思考?
曾棗莊:的確如此,這十多年,在全國范圍內形成了東坡文化熱的現象。不僅出版了大量研究東坡的學術著作,也出版了大量的有關東坡的通俗讀物,還有很多電視劇、紀錄片等,堪稱東坡文化熱。這說明我們這個時代是需要東坡的。但一件事、一個人,往往在大熱的背景下會發生一些扭曲,出現一些不應有的變化,需要我們警惕:一是要尊重歷史的本來面貌,尊重東坡的本來面貌,切忌以今天的標準和需求來拔高東坡;二是不能以東坡來附庸風雅,弘揚東坡文化不能僅僅停留在文化層面,而是要落實到自身的做人做事上來。
記者:蘇東坡的一生顛沛流離,歷經坎坷。反觀當下的學生,物質條件充裕,鮮有大起大伏的跌宕成長歷程。其中有何借鑒意義呢?
曾棗莊:時代不同了,優裕的物質條件有時未必是好事。優裕的物質條件往往會使人沉迷其中,忘記責任,不思進取,對于心智尚未成熟的學生更是如此。另一方面,就是社會的價值取向和導向問題。當今,無論媒體的角度還是家庭教育方面,在價值導向上都存在很大問題,即過于強調物質利益、看重個人得失。說實話,這與東坡精神的實質相去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