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是向一抹山紅走去

鄭少如

從大山走出來，已經20多年了，不說日月快，是我的思維慢，心一直未從大山里走出來，特別是過年！

一閉眼，其實不用閉眼，眼前就是大山。漫天的雪，把山封了，看不出天，看不出地，整個一個大玉雕。

大山靜極了，車停了，馬歇了，人兒都不見了，連唧唧喳喳的麻雀都放年假了。一年的忙碌，都結在這靜靜的、凈凈的山里。

炊煙！炊煙！裊裊升起，飄著飄著，飄成了冰晶的詩行。可那是大山的生氣，大山的生機，大山活靈的詩意！

紅燈籠！紅燈籠！站在大山頂上往下看，小山莊里的紅燈籠！那是綻在白雪里的紅梅。那艷，那明亮，那透心兒的紅，映在雪里，一顆顆耀動著的心，那么真紅。

紅對聯！紅對聯！一家家，一戶戶。也是那么紅，紅得耀眼，眼前一片紅暈。

紅紅的窗花，原來貼在麻紙糊的木頭窗欞上，如今是滿面門窗落地玻璃的了，還是照舊把剪好的窗花貼在玻璃上。兩面映著，墻映紅了，滿屋子都映紅了。

紅紅的臉龐，是山里紫外線涂抹的容光，爺爺臉上，奶奶臉上，爸爸媽媽一直到小孫子臉上，是上天給蓋上的獨有印章。

最最惹眼的是奶奶這件大紅襖，一到過年她就穿上，大紅大紅的底子，大紅大紅的牡丹，不是綠葉這么鮮亮就分不出個里外來了。那是跑旱船的戲裝。奶奶是那個旱船隊的船長，鑼鼓點兒一響她就往外跑，小媳婦、大姑娘、小伙子、老漢，場面里擠了滿滿一場。大紅的綢子，大紅的衣裳，震塌天的鼓樂，喊破嗓子的唱腔。直是把個大山震得搖搖晃晃。過年就是過個心氣兒，這才是過年的模樣！

紅紅的火爐，炭燒得火紅火紅。電是夠用了，偌大一個八稍鍋，電是燒不起來的。兒子媳婦從東莞打工要回來，女兒女婿從北京那個叫什么的科研所回來，孫子外孫也從意大利回來，奔這個大山回來，奔這個靜靜的小山村回來，奔這個溫暖的家回來！奔家里的老娘回來。

三大籠屜上打著蒸鍋：扒肉條、黃燜雞、清蒸羊、四喜丸子，還有油糕、饅頭，想了一年，好好解解饞。

人家過年都想家，我也想，想我在這兒跌倒咕嚕40年，人生最美時光交給了她的地方。走到哪兒都有一段故事，走到哪兒都這么掛肚牽腸。

大城市20年還沒住慣？我是想努力住慣，可是一到年節，還是想那個住慣了的地方。

這漫天的雪，靜靜的山，滿世界的山紅，還不是我最牽掛的地方。想的還是那一盤炕，炭火燒得紅紅焐暖了的那盤熱炕。

討論互助組合作社成立在這盤炕上，人民公社大躍進，大煉鋼鐵在這盤炕上，第一個一號文件，五年計劃在這盤炕上，一直到走進新時代，記載了多少歷史，有了功勞的這盤炕。

愛聽他們抬杠扒圪梁，那是我聽過最美最美、最最吃勁兒、最豐富、最紅火的語言類節目，難尋難覓，難舍難忘。

愛聽他們唱二人臺，打坐腔，那個有韻，有律，有勁兒，有味兒的“塞上樂府”。再要是對起歌來，一晚上也收不住，那詞匯、那智慧、那對仗、那風趣，真是神來之曲，是作家們尋找的食糧。

引著我牽魂似地向這一抹山紅走去的是白雪，是靜山，是漫天漫地的山紅，而最讓我走去的是山里人那干凈，真純不遮攔、不掩飾的那顆火紅火紅的心。在那里我看著舒服，眼無遮攔，一望無垠；在那里聽著舒服，一排子大實話，還夾雜著連罵帶挖苦的粗話，還有說不盡的山里笑話；在那里我走著舒服，一腳踩下去全是路，條條大路通遙遠，無邊無沿無遮攔；在那里我呼吸著舒服，嗆人嗆人的新氧，多聞一會兒，會醉的，腦子清利了，心兒清爽了，整個人都輕飄了；在那里我睡著舒服，沒有夢，一覺睡到大天亮，什么時候都是自然醒；在那里我活著舒服，心可以敞開，大敞開，沒有遮攔，沒有阻擋，想說就說，想唱就唱，心不再累了，不再受傷。

都說我年輕，我在山里40年，大山給了我一副好身板，干脆是兩條腿走過來的，走硬朗了。大山給了我一個好心態，敞著胸，咧著懷，那些雜七碼八的都扔在山溝里了，只剩下兩個字“快樂”！

又到過年了，我還是想向那一抹山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