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榴，石榴

李小麥

1

水果中，阿林尤愛石榴。

2

“苦竹筍抽青橛子，石榴樹掛小瓶兒。”

古詩詞中描寫石榴者，唐朝詩人包賀的這首小詩是極為有趣的。詼諧、調皮、活潑。

3

阿林在一家雜志社任編輯，他寫詩歌和散文，喜歡背著相機滿世界的走。

阿林個子不高，只比我高三厘米。大鼻頭，八字須，額頭有三道抬頭紋，笑起來，呆頭呆腦的。我笑他身材五短，模樣難看，他一點兒不生氣，還自詡自己是云南最具魅力的兩大男人之一。問他另一個魅力男人是誰，他鏗鏘回答：于堅。如此臭美，不可救藥了。

我們時常在QQ上聊天，很隨性，天馬行空、不拘小節。阿林用“三無”給予了概括：無憂無慮、無法無天、無邊無際。

我告訴他建水有很多很多石榴，他聽后，便開始向往著建水。

4

夜晚，幾個朋友在喝茶。

燒水，燙杯，沖泡，幾分鐘時間，一壺茶水便已泡好。茶，是福建安溪產的鐵觀音；水，是云南建水的云龍山泉；壺，是云南有名的建水紫陶壺；飲茶小盅也是紫陶的。

喝茶，又佐以一盤石榴。石榴是南莊鎮施家寨的酸甜石榴。果大，皮色鮮紅，籽粒飽滿，艷麗似瑪瑙。其味酸酸甜甜，滿嘴生津。據說，這是一百多年的老樹掛果。初聞，自是不太信。個頭、皮色、籽粒、口感，都不似百年老樹的結果。

可這形、色、味俱佳的酸甜石榴，確實來自南莊鎮施家寨的一片百年榴園。

5

南莊鎮，隸屬云南建水。施家寨，隸屬南莊。那里有一片老樹榴園，已有百年歷史。老樹上，掛滿了酸酸甜甜瓶兒似的榴果。

這里，我且把南莊鎮稱作石榴鎮。

6

石榴原產波斯（今伊朗一帶），原名安石榴。漢張騫出使西域，石榴得以傳入中國。“何年安石國，萬里貢榴花。迢遞河源道，因依漢使搓。”

來自遙遠異域的安石榴，跋山涉水，經絲綢之路入大漢后，被植入上林苑及驪山溫泉一帶，享受著皇家尊貴的待遇。它在漢王朝的宮苑里落地生根，開花結果，以供御用。潘岳在詠石榴的賦中贊其“滋味浸液，馨香流溢”。

7

微雨過，小荷翻，榴花開欲然。

石榴花開于初夏，綠葉蔭蔭之中，石榴園燃起一片火紅，燦若煙霞，絢爛至極。

榴花，好生可愛，于綠葉之中，探頭探腦地露出小瓶兒似的花骨朵，不幾日，花骨朵逐漸泛紅，然后從頂端裂為四瓣，便是一朵榴花了。逐漸，整片榴園繁花怒放，色艷如火，似有火焰在燃燒。

石榴花有雌雄之分，花色有火紅、桃紅、粉紅、橙黃、白色，以火紅居多。遠遠望去，像成熟的女人穿著彩色裙子在翩翩起舞。

古代婦女著裙，多喜歡石榴花色，而當時染紅裙的顏料，也多從石榴花中提取，如此，便有人把石榴花形容為女人的裙裾，久而久之，“石榴裙”就成了古代年輕女子的代稱。梁元帝的《烏棲曲》中有“芙蓉為帶石榴裙”的填詞，“石榴裙”的典故，緣此而生。人們形容男子被女子的美麗所征服，就稱其為“拜倒在石榴裙下”。

每種花都有自己的語言。石榴花的語言是：成熟的美麗。

8

阿林來了，帶來了一本于堅的詩集，最后一頁，是李商隱的《雨夜寄北》，阿林題上去的。

我去接他，他傻傻地站在路邊，穿一件灰色的T恤，外套一件淺綠色的馬褂，馬褂背后印著“民族文學”四個鮮紅的字。見了我，他憨憨地笑，幾分喜悅的樣子。我不注意的時候，他突然把臉湊到我跟前說：讓我好好看看你，小麥子。

我帶了一個石榴給他，他高興極了，抱著石榴親了又親。

9

集市上，人擠著人，車挨著車，石榴連著石榴。人，是買賣石榴的人；車，是運營石榴的車；石榴，才是石榴鎮的主角。

整個石榴鎮都快被石榴填滿了。貨車里拉運的是石榴，攤位上擺放的是石榴，籃子里裝滿的是石榴，編織袋里裹著的是石榴，地上丟棄的還是石榴。連風，也是石榴那種酸酸甜甜的味道。我行走在石榴鎮的時候，感覺自己也變成了一個艷麗的、酸酸甜甜的石榴。

10

傳說，石榴樹是一位美麗女子的化身。

漢時張騫出使西域，在他住的房子前，有一棵繁花似錦、色艷如火的石榴樹，張騫甚為喜愛，經常站在樹旁觀賞。后來天旱了，石榴花葉日見枯萎，張騫不時擔水澆灌，石榴枝葉返綠，榴花復艷。

張騫返回中原時，請求帶回那棵石榴樹，國王欣然應允。歸途中，由于遭遇匈奴人攔截，沖殺中將那棵石榴樹失落了。張騫人馬到達長安，漢武帝率百官出城迎接。此時，一位著紅裙綠衣的女子，向張騫奔來。女子說：“奴到中原回報大人澆灌之恩。”言畢忽然不見，隨即化作一棵花盛葉茂的石榴樹。

傳說美艷，石榴酸甜。

11

中午，我和阿林坐在石榴鎮的一家牛肉館前吃石榴。石榴很大，我的整個手掌只握住了三分之一。我用一把生銹的小刀在石榴的頂部和尾部雕刻了一個方方正正的四邊形，然后再沿著石榴邊輕輕地劃了四刀。把石榴的頂蓋和尾蓋去了，順著刀痕用手一瓣，石榴一下子咧開嘴笑了，露出了晶瑩剔透的牙齒。

石榴被均勻地分成了四份，阿林貪心，一個人占了三份。阿林吃石榴不是一顆一顆地吃，是啃，湊在嘴邊滿嘴滿臉地啃。很快，他便把三份石榴都啃完了。他把我手里剩下的石榴搶過去，幾秒鐘時間便進了他已被石榴汁填滿的胃。他喜歡一邊啃著石榴，一邊砸巴著嘴說“好吃好吃”。

12

石榴是一種吉祥的水果。

在民間，石榴象征著多子多福。我的老家莊子河村，每逢迎娶婚嫁，總要在新郞新娘的房間擺放幾個石榴，祈愿這個家族兒孫滿堂。

13

中秋，恰是石榴上市的時節，老家堂屋的供桌上，必然少不了石榴。那時，我那踩著三寸蓮花步的奶奶，把月餅、石榴等供品在供桌上擺放好后，點柱香，便圍著供桌用她沒了牙的癟嘴一遍遍地念叨：“八月十五月兒圓，石榴月餅拜神仙……”

這時候，我躲在老屋的墻角里，等奶奶念完出門，便偷偷地從供桌上拿一個石榴，跑到屋后的那棵清香樹下，讓酸酸甜甜的石榴汁在我嘴里恣意流淌。

14

阿林要看施家寨石榴園，便去了。

可我們去晚了，施家寨的石榴園已是一片秋收后的空。果已入倉，只剩下滿樹的葉。

園里雜草叢生，蒿枝、狗尾草、沾粘草、臭葉子見縫生長。有的已高及人頭，無章無序地擠攘著、瘋長著。去園里轉了一圈，出來后，衣服、褲子、鞋子、背包，沾了一身的沾粘草。秋后，葉子落盡之時，把雜草鏟了，讓它們在地里慢慢腐化，再加以復合肥，明年的石榴園，將再現碩果累累的景象。

觀景臺上，視野開闊，一片混亂的綠奔來眼前。在這里看景，最美該是五月，那時石榴花開，其景其象，該是美的。放了一粒石榴入口，酸酸甜甜，像初戀的味道。

有風吹過，沒嗅到榴花的香。

15

阿林去了西藏，他說，要去西藏完成他人生中一個偉大的夢想。

他離開云南那天，我沒去送他。原本為他準備的兩個石榴，終也沒送。榴，與“留”諧音。阿林的身上，有一雙翅膀，他渴望飛翔，我不想讓石榴牽絆了他飛翔的腳步。

16

我把為阿林準備的石榴獨自吃了，味道酸酸的，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