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濤
一
這是一朵菊花,深秋時才開放的菊花。這朵菊花是紅色的,細細的條狀花瓣姿意舒展,栩栩如生,像在舞蹈。他腦海里突然就跳出中山公園菊展的畫面。每年深秋,中山公園就會有菊展,早年他去過幾次,在瑟瑟秋風中,成千上萬盆盛開的菊花擺出各式各樣的造型,漂亮極了。秋季天高氣爽,公園里的植物一片蕭條,惟獨菊花熱烈開放,仿佛是向即將到來的嚴冬展示大自然最后的勃勃生機。
這朵紅菊花,因為孕婦隆起的肚皮,顯得比較碩大,如一只餐碗,盛開在孕婦潔白細嫩的肚皮上。肚臍所處的位置,恰恰就是花蕊,那暗紅色的花蕊渾圓、略凹。干干凈凈,俯下身子,仿佛能嗅到淡淡的清香。
孕婦第一次來產檢的時候,躺上床,掀開衣服,他看到這朵菊花,大吃一驚,聽診器久久沒有放在孕婦的肚子上。孕婦羞澀一笑,閉上了眼睛。他小心翼翼把聽診器放在那朵菊花上,游走起來。
寫病歷的時候,他問:想順產還是剖產?
孕婦卻反問:醫生,胎兒正常嗎?
一切正常。
那……最好是順產。
他點點頭,把病歷推向孕婦,說:注意飲食和睡眠,適量活動,預防感冒,如果身體不適,不能亂吃藥,要到醫院咨詢。
孕婦拿起桌上的病歷,道了謝,向診室門外走去。他的目光緊隨孕婦,發現門口有個戴眼睛的年輕男人朝孕婦微微一笑。一副文質彬彬的樣子,他確定那是孕婦的丈夫。孕婦他是看清了,瓜子臉,眼睛細長,尖尖的小鼻子配一張薄唇的嘴,頗有韻味兒。孕婦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判斷不出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但孕婦的一舉一動,不像粗俗女人。根據他多年產科的從醫經驗,這種女人應該是中產階級,一般都受過良好的教育,有一份不錯的工作,要么是公務員、要么是教師,要么就是作家藝術家等等。可是,這樣體面的女人,為什么要文身呢,而且還是在平滑白皙的肚皮上文一朵菊花?
他被孕婦肚皮上的這朵菊花糾結了一上午,孕婦離去好長時間了,他眼前總是有一朵舒展的紅菊花晃來晃去。現在是四月末,春意正濃,他歪頭向診室窗外看去,窗外院子里有一棵碗口粗的玉蘭樹,大朵大朵的玉蘭花盛開著,潔白的花朵隨風搖曳,飄來陣陣花香。下午有兩臺剖宮產手術,作為副主任醫師,他要主刀。從醫十多年來,他做了無數臺剖宮產手術,無數孩子,是他從母親的子宮里抱出來的,屈指一算,有一批孩子現在已經上中學了。
男人當了產科醫生,尷尬是避免不了的,女人懷孕生孩子,無論是產檢還是分娩,都得在醫生面前毫無掩飾地暴露身體最隱秘的部位,作為醫生,他倒沒有顧慮,但孕婦們多多少少都會感到不自在。就像文身的那位孕婦,當發現他對她肚皮上的菊花感到驚詫時,只能羞澀地閉上眼睛。學醫五年,又讀了三年研究生,他早已對女性身體麻木了。在他眼里,無論什么姿色的女人,對方的生理結構遠大于他的生理欲望。以至于他新婚的第一夜,竟調動不起性欲與妻子交歡。
什么樣的孕婦他都見過,文雅的、粗野的、漂亮的、丑陋的、年齡小的、年齡大的,甚至還有警察押來的女罪犯和面黃肌瘦的吸毒女。什么樣的難產他也見過,倒位、橫位、臀位、死胎、大出血、臍帶纏繞等等。憑著他高超的醫術,曾把許多母親和孩子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久而久之,在產科病房,無論碰到什么情況,他都能做到波瀾不驚。但那位肚皮文一朵菊花的孕婦,他還是頭一次遇到,著實讓他浮想聯翩了。她是誰?從事什么職業?基于什么想法讓她決定在肚皮上文一朵菊花?玫瑰代表愛情,牡丹象征富貴,菊花……如果他沒記錯,應該意味著吉祥、長壽。而且,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梅、蘭、竹、菊被視為高雅之物。難道這位孕婦在肚皮上文一朵菊花,是希望自己吉祥長壽而且還自以為高雅?可她為什么偏偏文在外人很難窺看到的肚皮上呢?如果文在后背上,夏天穿薄衫,讓人看到有一朵紅艷艷的菊花時隱時現,不是更美更有味道嗎?
下午兩臺手術,他努力讓自己不去想那朵菊花,但思想的集中度大不如往常。多虧他天天做天天做一直做了十幾年剖宮手術,可謂經驗豐富。也多虧手術臺上的兩位產婦身體一切正常,手術在預定的時間內完成了,大人孩子安好。他走出手術室,疲憊不堪,大汗淋漓。護士長感到不對勁兒,問他怎么了?身體不舒服?他笑一下,說沒有,只是昨晚沒睡好,有點兒累。
他進了診室,脫下隔離服,一歪頭,又看到窗外的玉蘭花。他猜想,如果一朵玉蘭花文在女性的肚皮上,會是什么感覺?女性的肚皮是潔白的,玉蘭花也是潔白的,色彩統一,是不是不會太顯眼?但皮肉的白和玉蘭花的白畢竟不一樣,多少還是有色差的。一朵白玉蘭文在女性平滑細膩的肚皮上和一朵紅菊花文在女性平滑細膩的肚皮上,所產生的視覺效果肯定不一樣,到底哪一種會令人更驚奇呢?他無法判斷。
可是,她為什么要在肚皮上文一朵菊花呢?
二
晚餐永遠是三個菜,一葷一素一海鮮,只有上高中的兒子周末從學校回家,才整四個菜。他愿意買菜下廚,灶火一開,翻鏟攪勺,他覺得很舒服,可以緩解一天的精神壓力和身體疲憊。做醫生,尤其是產科醫生,精神上很累。想想看,一早進了病房,就得聽臨盆產婦的痛苦呻吟和生產時的哭喊嚎叫,如果是剖宮產,自然還要皮開肉綻鮮血橫流。直到黃昏時分下班走出醫院,看到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和悠然自得的行人,他才能徹底放松。開車回家,進了小區停下車,他先不進單元,而是去了小區旁邊的超市,買好菜再回家。妻子是中學教師,下班晚,一般他都洗好菜切好菜,準備下鍋了,妻子才進門。早先,妻子一進門換了衣服就要進廚房替換他。他不讓,說他進廚房是放松,當炒菜烹肉煎魚時,他的思維就全集中在美味兒上了,只有這時才能不想醫院里的事兒。聽他說這些,妻子也就不再堅持。久而久之,買菜做飯就成了他的事,妻子回到家,只管收拾桌子等著吃現成的。
一盤豆干炒辣椒,一盤鹽煮花生米,一盤煎小黃魚端上桌時,妻子拿出一瓶打開的紅酒。他晚飯喜歡少喝點紅酒,一瓶酒能喝四次,一次三兩左右。妻子不喝酒,但也會陪著他細嚼慢咽,一頓飯可以吃上一個小時。妻子給他倒紅酒時,手一抖,灑出一些。妻子笑道:“浪費了浪費了。”然后,抽出一張餐巾紙擦桌子。雪白的餐巾紙上洇了暗紅色的酒漬,一下子讓他想起了孕婦肚皮上的那朵紅菊花。他便對妻子說起那事兒。
妻子問:“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他說:“看起來挺好。年輕,也漂亮,氣質高雅。”
妻子一撇嘴:“我不信。氣質高雅的女人會文身?”
“真的,至少表面上看是那樣。”
“你看了有什么感覺?”妻子問,臉上的笑有點兒奇怪。
他也笑了,說:“我能有什么感覺?孕婦的肚皮我不見得多了?”
“我是說看到那朵菊花兒時你有什么感覺?”
他端起杯,喝了一口酒,又夾起一粒花生米送進嘴里。
“說呀,我想聽聽。”
他咽下食物,放下筷子:“我也納悶兒,她為什么在肚皮上文一朵這么大的菊花?如果喜歡菊花,完全可以在胳膊上文一朵小菊花嘛,文在腿上不也挺好嗎?可她為什么要文在肚皮上?”
“你見過文身的產婦嗎?”
他說:“見是見過,但沒見過在肚皮上文身的。”
他又想起一個產婦,那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那個產婦竟然在兩條大腿上文了兩只火柴盒大小的鳥兒。兩只鳥兒是淺綠色的,兩只鳥頭都對著大腿內側,兩條腿并起來時,兩只鳥兒就頭對著頭了,像在悄悄打量對方。那兩只鳥兒的文路很細,輕描淡寫,恰到好處。那女人是剖宮產,動手術時他才發現的。不過這事他沒跟妻子說,過去沒說,現在也不想說。妻子是高中語文教師,平時還寫散文在報刊上發表,很敏感,容不得丈夫有半點邪念。
妻子又問:“那些女人都文在哪里?”
“胳膊上的,腿上的,都有。”
“她們都氣質高雅嗎?”
“哎,你這是什么意思?這么個問法可就是心懷鬼胎了啊。”
妻子咯咯笑出了聲,說:“這是誰發明的讓男人當產科醫生?多不道德,女人在你們眼前哪還有什么身體隱秘呀。”
他哼了一聲,埋頭吃菜喝酒,不再與妻子搭腔。他知道,再說下去,就會掉進妻子的話語陷阱,到頭來自己賺了個“下流”或者是“窺陰癖”什么的,反正妻子不會說什么好話。
夜晚上床鉆進被窩,妻子突然把一條光滑滑的大腿搭在他身上,說:“我這里文一朵花怎么樣?”
他探手捏住妻子的屁股,說:“最好在這里文,一邊文一朵。”
“你討厭。”妻子緊緊抱住了他……
三
一個月后,那個孕婦又進了他的診室。例行檢查時,他看到那朵菊花因孕婦肚子的膨脹,一縷一縷的花瓣似乎又舒展許多,色彩也淡了些。他的聽診器在菊花上游走著,偶爾停一下,仔細探聽隱藏在菊花下方深處的胎兒的律動。他俯案寫病例,裝作很隨便地樣子問:“在哪兒工作?”
孕婦一笑,回答說:“市教委。”“市教委?”他抬頭看孕婦一眼。“是啊,不像嗎?”他也笑了,說:“像,怎么不像。”“可是您剛才有點吃驚嘛。”“不是吃驚,是因為……是因為我妻子也是
教師,高中語文教師。”“哦,我不是教師,是行政人員,教委辦公室的。”他不作聲了。寫完病例,他說:“目前來
看,胎兒的頭有點大,順產可能困難些。”孕婦有些擔心:“孩子沒什么問題吧?”“沒問題。頭大不是毛病,只不過順產時媽
媽要遭點罪。”“會很痛?”“會的。”孕婦走后,他又在想那朵菊花。他也希望孕
婦能順產,如果剖宮產,勢必會破壞她肚子上的菊花。一朵完美無瑕嬌艷無比的菊花,被刀口破了相,將多么遺憾……可她為什么要在肚皮上文一朵菊花呢?她是市教委的一名公務員,生活工作的圈子里肯定沒有熱衷于文身的氛圍。就像醫務人員的圈子,如果哪位女醫生或女護士文了身,簡直不可思議,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的。可他轉念又想,即便哪位女醫生或女護士在身體的隱秘處文了身,除了她丈夫,又有誰會知道呢?除非洗澡時可以暴露,可現在家家都有淋浴房,誰肯在公共場合洗澡?他走到窗前,望著窗外那棵盛開著花朵的玉蘭樹,望著院子里走來走去的人,發著呆。
這時,幾位年輕的女醫生女護士結伴從玉蘭樹下走過,一位女醫生停下腳步,仰頭看樹上的花,臉上浮現出贊賞陶醉的微笑。他認出來了,是小兒科的胡春燕胡醫生。胡春燕是上海醫大的碩士生,來醫院兩年多一點,胡春燕是杭州人,個子較高,身材窈窕,皮膚很白很細,有江南美女的韻味兒。不知道她為什么不留在上海或者杭州,而是到北方這座海濱城市落戶。聽別人說胡春燕是因為未婚夫的家在這里,所以她就跟著來了。但兩年多來,他從未見過胡春燕的未婚夫。也難怪,醫務圈里從來都是經緯分明,同樣是女人,醫生和護士差別很大,不僅是職業上的差別,生活和情趣上也有差別。女護士戀愛了,往往會有男友來醫院接送,卿卿我我也是常有的事。而女醫生戀愛了,卻從來都是獨來獨往,沒有男友來醫院接送。突然某天就結婚了。他看著胡春燕在玉蘭樹下的浪漫姿態,猜想:如果她在肚皮上文一朵菊花會怎樣?或者文一只鳥兒一只小兔子什么……就像那個公務員孕婦,平時上班一定是穿戴整齊,端莊嫻淑,一絲不茍,可誰又會想到,她的肚皮上竟然文著一朵鮮艷的紅菊花。
手機響了,他收回思緒,接聽。是同學打來的,召集晚上同學聚餐。還是老規矩,AA制,每人帶一瓶紅酒。他是本省醫學院畢業的,同班同學畢業后大都分配在本省各市縣醫院,現在也都成了業務骨干。本市的這幫同學差不多每月聚餐一次,談談工作,回憶過去的學生時代,放松身骨和精神。他一口就答應下來,突然就有了傾訴欲,他想在同學們面前講講那孕婦肚皮上的菊花。他不用回家拿酒,他診室的小櫥柜里就有,都是孕婦產婦送的。品質也都很不錯。他打了電話給妻子,說同學聚會,不回家吃晚飯了。妻子說正好我也想給你打電話,今晚有一學生過生日,邀老師參加,也不回家吃晚飯了。
下了班,他提著兩瓶紅酒出了醫院。要喝酒,車是不能開了。正是晚高峰,又打不上出租車,便抬腿上了公交車。大盒子公交車哐哐當當跑了四十多分鐘,才到了城市東部。下了車,過條馬路,就到了約定的那家海鮮酒樓。他看看手表,遲到了一刻鐘。一進包廂門,看到男男女女的同學都到了。他把手中的酒向上提了提,說:“帶了兩瓶啊,先嘗我的。”
一男同學接過酒,看商標,驚呼:“正宗的法國拉圖拉干,不是孕婦送的就是產婦送的。產科醫生油水大大地。”
他笑著說:“幾瓶酒就是油水?你做外科手術,哪天不得收幾個紅包?”
眾人哄笑,招呼他趕快入座。說來晚了要罰三杯。
四
喝了三杯酒,吃了幾只蝦,他忍不住了,便說要給大家講一奇聞。在座的都是醫生,也都知道各醫院大同小異,最屬產科出奇聞,因為和女性生殖器官接觸最緊密的就是產科。但他講了那公務員孕婦在肚皮上文一朵紅菊花的事,還是讓在座的醫生們感到驚奇。
蕭英問:“你確定她是公務員?”
“當然,”他說,“我親口問的,她說她在市教委辦公室工作。”
蕭英當年是他們班上的美女,現在是本市一家心腦血管專科醫院的副主任醫師。他記得蕭英當年很時髦,敢把一頭長發染成棕紅色的,這在當年醫學院的學生里可謂鶴立雞群了。男生們晚上回到宿舍,只要談女人,必定提及蕭英,紛紛猜測她染頭發到底是什么動機什么心態?要知道,醫學院的學生不比普通高校的學生,因為所學專業的原因,男女大都很拘謹,每一張面孔都一本正經,女生能穿條縫綴著小花的牛仔褲就很“先鋒”了,蕭英那一頭迎風飄揚的棕紅色長發,自然成為校園里惟一吸人眼球的風景。那時候,他看好蕭英,想追求她,但她那一頭紅發太扎眼,成了男女學生經常掛在嘴上的談資。他有些膽怯,多少次想發起“進攻”,最后都偃旗息鼓了。這一拖,就到了畢業季,蕭英走出校門,他埋頭考研,本科期間所有事情很快就成了歷史。
蕭英一撇嘴:“她要是撒謊呢?”
他笑了,說:“蕭英啊,你忘了你當年上學時染頭發了?當年你要是走在馬路上,誰敢相信你是醫學院的學生?”
蕭英又一撇嘴:“染頭發算個什么?她可是在肚皮上文花呀。”
那個外科男同學說:“時代不一樣么,別忘了,你蕭英染頭發是二十年前的事情。現在連六七十歲的老太太都染頭發。”
蕭英笑道:“我當年染頭發,你們是不是亂猜亂想過?”
他說:“是呀,你那一頭棕紅色的飄飄長發,真讓男生們想入非非了一陣子。”
“男生里沒有你?”蕭英含笑問他。
“有我有我,我更想入非非。”
另一男同學說:“就像你現在對那孕婦肚皮上的菊花想入非非一樣,是不是?”
眾人又哄笑。
他端杯又喝了一口酒,沒作聲。心想,豈止是想入非非,簡直是走火入魔。那個公務員孕婦,肚皮上文一朵菊花,她想干什么?他想象,如果她和丈夫做愛,丈夫趴在她上面,身下壓著一朵菊花,會是什么感覺?倘若那朵菊花沒有文在肚皮上,而是文在她胸前呢?兩只乳房之間,有一朵紅艷艷的菊花,是不是可以激發性欲?他又想起那個在大腿上文了兩只小鳥的產婦。那產婦大腿上的兩只小鳥,位置比較靠下,也就是說,夏天如果穿短褲短裙,兩只小鳥就會露在外面,人人都能看到。這是炫,既是炫給老公看,也是炫給別人看。可公務員孕婦在肚皮上文一朵菊花,是炫給誰看呢?結論只有一個,是專門炫給老公看的,別人無權享用(讓他這個產科醫生看到了,實屬她的無奈)。她老公是干什么?那個戴眼鏡的、看起來文質彬彬的年輕男人為什么有這個嗜好……
“你在想什么?我要敬你一杯酒。”蕭英推他一把。
他趕緊端起酒杯,站起來,和蕭英碰一下杯,然后一飲而盡。說:“我干了,你隨意。”
“哪能。”蕭英也把杯里的酒飲盡,離開他,又去敬別人酒。
外科男同學對他說:“如果那個在肚皮上文花的孕婦,想要除掉,千萬介紹去找我啊。我們醫院剛從德國進口的一臺高科技設備,專門清除文身的,基本不留痕跡。這些日子有許多想服兵役的青年人去我們醫院,清除大大小小的文身,得提前好幾天排隊呢。”
外科男同學突然說這個,他感到別扭、刺耳。就好比有人對他說:你要是不想活了,我可以讓你毫無痛苦地結束生命。那個公務員孕婦怎么會想到要清除肚皮上的那朵菊花呢?當初在那個部位文身,必定有非常堅實的理由,而且她和她的丈夫,一定也對那朵菊花有無限的賞識。他從醫多年,訓練有素,具備職業的特殊敏感。尤其是產科醫生,對孕婦產婦的心理活動更敏感。公務員孕婦每月來一次醫院檢查,他沒有看出她對自己肚皮上的文身有絲毫精神負擔。
他瞥了外科男同學一眼:“你這話太敗興了吧,人家怎么會想到要清除呢?”“我只是說說而已。”外科男同學說,“她不
想清除就算了,如果想清除,就請到我們醫院。”“你的意思是讓我去問問她?”外科男同學看出他有些不高興,就哈哈笑出
了聲,說:“沒有沒有,你別介意。你我在不同
的醫院,各為其主嘛。”他借梯下臺,也笑了,問:“很貴吧?”“當然貴。貴也上算呀,你想想,就因為手
臂上文了一個小小的圖案,當兵連報名的資格都沒有,這損失多大啊。”“那……要是想清除一朵花,需要多少
錢?”“有多大?”他拿起桌子上的一只碗:“差不多就這么
大。”外科男同學說:“兩萬左右吧。也論面積,
小的就便宜些。”“哦,這比剖宮產還貴。”“不能這么比,就像整容一樣,我們是為特
殊需要群體服務的。”外科男同學說。 ……晚上回到家已經十點多了,妻子一直坐在沙
發上看書。他彎腰換拖鞋時,喘了粗氣。妻子
說:“喝了不少是吧?”他反問:“難道你沒喝酒?”妻子說:“學生過生日,當老師的喝什么
酒?只是去湊個趣而已。”
他去洗手間撒了泡尿,又洗洗手洗洗臉。他回到客廳,坐在妻子身邊,問妻子看什么書。妻子把書一攤,他看到封面,是王小波的《沉默的大多數》。這本書還是前些年他去外地出差買的,他只是在出差途中看了看,回家就讓妻子“霸占”去了。他對王小波還是感興趣的。他和王小波一樣,都學理科,可他畢業后跳不出專業范圍,只能當醫生,而王小波就能當作家,寫出這么深刻有趣的文章。他的思路一跳躍:如果王小波看到那個孕婦肚皮上的菊花,會怎樣聯想呢?會不會寫出一篇文章公開發表?他身子后仰,依靠在沙發背上,閉上眼睛,遐想著王小波會怎樣寫這篇文章。妻子起身走開,去了洗手間,她是準備洗漱一下上床了。
五
那個公務員孕婦再來找他檢查時,手里提著一個紙袋。她把紙袋往他桌下一放,說:“不好意思,總是麻煩您,送點禮物請別介意。”
他瞟了一眼紙袋,問:“這是什么?”
“松茸。”她小聲說,“加拿大產的,我丈夫帶回來的。您每日勞累,辛苦,每天吃一小勺,很有營養。”
“你丈夫在加拿大?”
“不不,我丈夫是市商務局的,出差去加拿大。”
他看她一眼,又問:“你丈夫是公務員?”
她笑笑,說:“和我一樣,小公務員,科級。”
“那就謝謝了。”
他心想這就對了,當初一看她丈夫那樣子,就像個機關小干部。他戴上聽診器,示意她躺上床檢查。他的聽診器在她肚皮上游走,隨著她的肚子不斷膨脹,那朵菊花越撐越大,“開”得汪洋恣肆。檢查完畢,他轉過身,摘下聽診器。她在他身后問:“孩子正常嗎?”
“正常,一切都正常。”他說。
“我能順產嗎?”
他尋思一會兒,說:“理論上是可以的,但還要看胎兒發育情況,如果最后胎兒就是太大,只好剖產。”
“哪種更痛?”
他笑了:“當然是順產。女人嘛,一生都要過分娩這一關的。打譜要孩子那時,就應該有思想準備。”
她整理好衣服,坐在凳子上,問他:“到時候,是您接生嗎?”
他搖搖頭:“不是,我只做剖產。”
她長長地“哦”了一聲。
她站起來時,他問:“你和你丈夫都喜歡花草嗎?”
她怔了一下,似乎覺得醫生問的這個事情很突然:“還……行吧,怎么?您喜歡養花?下次來我可以買一盆送您。都喜歡什么花?”
“不不,我只是隨便問問。”他有些不自然,“我是在想……這個這個……”他朝她鼓鼓的肚子瞟了一眼。
她的臉刷地紅了,嫣然一笑低下了頭。轉身走出診室。
診室窗外的那棵玉蘭樹開得更盛了,大朵大朵的花在陽光的照耀下閃著銀光。時而就有一縷花香從窗縫擠了進來。玉蘭樹下是一片小小的方型草地,綠茵茵的小草覆蓋了地面,從診室往下看,看不到一點兒土地。小草間,也有幾株不知名的小野花,花是黃色的,如綠色的天幕上點綴著幾顆稀疏的星星。玉蘭樹前面是一個小型停車場,他那輛藍色的雪佛萊就停在那里。那個停車場是專門為醫護人員服務的,外車不準停。緊靠在他那輛車旁的,是胡春燕的車。那是一輛紅色的大眾“甲殼蟲”,估計新車差不多要三十幾萬。現如今,醫生這個行當很吃香,都不差錢。本院的醫生,百分之百都有私家車。就連護士也大部分有車了。
有時候,他做完手術累了,便到院子里走走,或者在玉蘭樹下小石凳上坐坐。一靜下來,他就不由自主地浮想聯翩……年輕時他懷揣夢想,總想干一番大事業。讀醫學院時,他幻想著有朝一日要大顯身手,拯救無數生命于危難之中。剛來醫院時他兢兢業業,虛心跟著前輩學習,等到可以獨自動手術了,他一天可以做五臺剖宮產。累了,就去宿舍睡一覺再乘公交車回家。年數久了,自己麻木了不說,世道也變了。過去產婦生孩子,一律是大病房,貴婦人和貧困女沒有區別,都在
一個病房里躺著。現在就不一樣了,產科病房設有高中低三個檔次,最貴的一天一千多元,里面基本就是星級賓館的標間布置,電視、冰箱、微波爐、互聯網等樣樣具備。這樣的病房,還真有人住,基本不空。大病房設六張床,天天爆滿,產婦們有說有笑,挺熱鬧。他天天上午查房,還是愿意去大病房,那里的產婦們經濟條件都不是很好,但她們對生活的理解和要求簡單而樂觀,言行舉止充滿朝氣。而高檔病房里的產婦就不一樣了,她們有錢,卻憂心忡忡,身體稍有不適,就愁眉哭臉。病房里電器設施沒人敢用,怕輻射嬰兒。有一次查房,他對一產婦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下次生二胎,別住這里了,什么設施都不用,住這樣的病房沒有意義。沒想到這話被別人往上匯報了,醫院領導找他談話,希望他為本單位的利益著想,今后多鼓勵產婦住高檔病房,別潑冷水。他哭笑不得,只能承認錯誤。
當了多年的產科醫生,他發現,作為女人的含蓄、羞澀、文靜、矜持等等,一旦肚皮隆起,就都蕩然無存了。這個階段的女人,和她們自己的過去相比,簡直是兩種動物。這就迫使他經常會思考一個問題:人的本質究竟是什么?人不同于其他動物,其他動物,本能是生命的主要表現形式。而人的本能卻可能深深藏進了生命形式的深處,外在的表現,往往遠離了本質。蕭英當年的紅頭發和公務員孕婦文在肚皮上的菊花,誰能解出她們真實的想法?僅僅說她們就是偏愛這種美是遠遠不夠甚至是膚淺的。西醫學已有二百年歷史了,可以解釋人體的所有器官,但對人的心靈幾乎一無所知。他不太相信心理學,他認為那些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心理學僅僅是一廂情愿自說自話罷了。每每想到此,他都會產生些許悲哀,覺得醫生這個行當,與一個人的生命本質相距很遠很遠。
下班回家的路上,他一直在回味公務員孕婦那意味深長的嫣然一笑。她這樣笑,是什么意思呢?
六
公務員孕婦最后一次檢查,他明確告訴她:因為臍帶纏繞住胎兒的脖子,她必須接受剖宮產。這次檢查,孕婦的丈夫也來了,丈夫問他,順產會怎樣,剖產會怎樣。他說,順產不可能了,大人孩子都有危險,剖產簡單快捷,大人孩子百分之百安全。
“那就剖產。”丈夫說。孕婦問:“對不起,我想問問……是男是女?”他笑了,說:“你應該早問,七個月時就可以看出來的。”孕婦說:“我不好意思問,聽說醫生忌諱別
人問。”他說:“男孩兒。”丈夫咧嘴笑了,連說:“謝謝醫生謝謝醫
生!”孕婦捶丈夫一拳,說:“這下你滿意了
吧。”丈夫又說:“謝謝老婆謝謝老婆。”他突然擔心一件事,不由得緊張起來。在決
定剖宮產并得到孕婦及丈夫同意后,他想起了她肚皮上的那朵菊花。一動手術刀,勢必要破壞那朵花,這怎么辦?要把這個結果告訴孕婦嗎?他下意識地張口就說,卻只說出“可是……”就把余話咽了下去。
“可是什么?”丈夫問。他一笑:“沒什么,我想問你們要住什么樣的病房,有貴的,有便宜的,分三個檔次。”丈夫問了三個檔次的價格后,選定了中檔病
房,一天六百八十元。孕婦說住個大病房也行,不就生個孩子嘛。丈夫說:“別呀。小病房有兩張床,我可以
住在那里陪你。”他說:“就是就是,丈夫住在妻子身邊,最有利于安撫妻子的情緒,避免產后抑郁癥。”孕婦聽了吃驚:“怎么?生孩子還能得抑郁癥?”
他看看孕婦,沒作聲,心里在盤算,到時候,怎么用刀才能最大限度地保護她肚皮上的那朵花。
“醫生,真有生孩子得抑郁癥的嗎?”孕婦又問。
他說有是有,但這個概率不高。又說你不會,至少現在看來你的情緒很陽光。
孕婦和丈夫走后,他去了手術室,打開器械柜,查看每一把手術刀,權衡著用哪一把刀合適。他仔細回想著孕婦肚皮上的那朵菊花,一條一條的花瓣舒展著,都是什么樣的走向,花的上下左右,有沒有兩條花瓣能夠大體呈現出一條直線的?如果有,無論是橫切口還是縱切口,手術刀都可以在沿著兩條花瓣之間的空隙直線移動,這樣,就可以避免切斷花瓣,將來刀口長好了,不仔細看,就不會發現疤痕。他必須在手術前就形成一個方案,在哪兒切開,怎樣縫合,要做到心中有數。心中有數了,下手就不慌。將來后,如果那位公務員孕婦要想公開那朵花,就會掀開衣服讓人看,說,瞧吧,我是剖宮產的,是某某醫院某某醫生給我做的,怎么樣?花還是花,看不出一絲疤痕。
回家后,吃了晚飯,他對妻子說下周要給公務員孕婦做剖產手術。妻子說做就做吧,你不是天天在做嗎?怎么給她做就要說說。他說給她做手術刀就要切割那朵花,不知能否破壞了畫面。
妻子正在拖地板,聽他說花,一下子停下了,看著他說:“就應該破壞,還公務員呢,在肚皮上文花,肯定是變態。”
“不能這樣說人家,公務員也是人,也可以有自己最私密的想法。”
妻子“嘁”了一聲:“私什么密?她不知道她結婚后要懷孕生孩子?她不知道一進醫院檢查,醫生護士都能看到?還私密呢。”
他說:“還是成人之美吧。下周手術,盡可能不破壞那朵花。”
妻子又“嘁”了一聲,繼續擦地板。他明顯感覺出妻子對那朵花、對他的觀點表示不屑。他不想說這個話題了,他要翻翻醫典書,看看用什么樣的藥可以讓產婦術后的刀口愈合的更理想。
手術依然是在上午。一張隔簾將產婦的上半身遮擋住,赤裸的下半身全部展現在他和助手及護士的眼下。現在他有機會好好觀察那朵花了,因為實施了麻醉,產婦的下半身不會有感覺,他戴著膠手套的手在那朵花上撫來摸去。護士看到那朵花,朝他扮了個怪相,表示詫異。他看看助手,助手的只是微微一笑。助手是男的,碩士畢業剛進院,在產科當實習醫生。他仔細觀察,發現肚臍之下,在十幾條舒展著的花瓣中,有那么兩條花瓣的中間,閃出一條比牙簽還細的縫隙,這個縫隙基本呈直線型。而這個部位,也正是縱切口最理想的部位,他伸手比畫了一下,向護士要來他幾天前特選的那把手術刀,小心翼翼地切了下去……
嬰兒出來了,脖頸上纏了兩圈臍帶。除去臍帶,嬰兒哇哇大哭。護士接過孩子,忙她那一套去了,些許,護士告訴產婦:“祝賀你生兒子,七斤半重。”他聽到隔簾那邊產婦虛弱地說了一聲“謝謝。”
縫合的時候,助手說:“我來吧。”他搖搖頭,指了指那朵花,助手似乎明白了,取過針線遞給他。這針線,也是他之前挑選好的,尤其是線,是可以吸收的美容線,刀口愈合后線也消失了。后他沿著切口密密地縫著,眼看著被手術刀剖開的兩條花瓣又一點一點合攏了,心中暗喜。整整一個小時,他才縫合了刀口,這一小時中,護士給他擦了好幾次汗。走出手術室時,產婦的丈夫迎面上前,朝著他們三人深深鞠了一躬。他們三人客氣著,分頭走了。
他剛進診室,產婦丈夫就跟進來了,把一個紅包塞進他隔離服的衣袋。他沒有阻攔,只是說:“沒有必要吧。”
丈夫說:“太有必要了,不然我心里會不安。”又問,“醫生,手術還順利吧?”
他笑笑,說:“一切順利,包括……那朵花……完好如初。”
“那朵花?”丈夫一怔,接著反應過來,嘻嘻笑出了聲,“不好意思,添麻煩了,改日一定好好報答您。”
丈夫走后,他如釋重負。摸出手機給蕭英打電話:“你轉告各位同學,今晚老地方,我請客。”
蕭英問:“不 AA制了?”
“不了,我請客。”
蕭英笑著又問:“今天為什么如此大方?”
“因為……因為我拯救了一朵花。”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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