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岳武
又到建軍節了,我不怕人笑話,還要寫寫我的老伴,當年被人夸獎的好軍嫂,盡管她一再勸我莫寫。
我們是1961年元旦認識,“八一”結婚的。當時我在漢口高級步校當參謀,她在漢陽一所中專教俄語。步校分給一間小房、兩塊鋪板;同志們在一起吃了幾盒冰棒,送了許多祝福,就算新婚宴爾了。步校的前身是抗大、軍大,良好的校風,前輩的典范,讓我們以“同志加愛情,永遠一條心”為信條,默默相許!
生活是現實的。那時的漢江似天上的銀河,有意作梗,等我們有了小孩,更不幫忙。好在女方照顧,給了母子間。我呢,只能在周六晚上回去,周日上午返校,集體種菜。這撫養孩子的重擔,一開始就壓在她和病退的岳母身上了。等有了兩男一女,生活相當艱難!因計劃供應,我能省著帶回兩個饅頭,就算不錯了。布票也不夠,好在她母女會針線活,孩子們的衣服,全靠自己縫補。我老大4歲那年,穿上她做的小軍裝,在“六一”節晚會上報節目,還引起全場歡快的笑聲!
最難辦的是孩子生病。她要背一個抱一個,甚至還牽一個,步行幾里來軍校門診。有一次,我急著上街去接,她不讓我抱,還笑著說:“你忘了,軍人著軍服,在街上不能抱小孩!”還有一次,小兒出現腸套疊,左操醫生問:“得趕緊住總醫院,你們誰陪護?” 她面向我忙說:“你放心,有我和媽呢!” 搶先解了難。她是個急性子,忙了,也有煩的時候,羨慕人家夫妻住在一起,有人幫忙。只是煩了又怕影響我的情緒,轉而笑著說:“我比一年探一次親的軍嫂好多了!”
1970年,我因學校撤銷,分到湖北宜都縣人武部,這對她來說是個巨大的沖擊。那年月,誰不想有個大城市戶口?老人們更不愿離開住慣了的大武漢。她是獨女,父親病故,留下母親和年過古稀的外婆,按情理該留下。怎么辦?我確定一個人去。沒兩天,她果斷地對我說:“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們支持你,跟你一起走!” 當時,她早已改行在校辦工廠搞管理,單位舍不得她走,不少好友也一再勸她留下,說縣里條件差。她說:“我想通了,再苦再累,也要在一起?!?她下掉了一家四代的武漢戶口!
我按時報到了,她安排在縣農機廠,確實是苦些。沒多久,我被武漢軍區抽到鄭州、武漢工作,過了近三年牛郎織女式的生活,這更難為她了!就在這時,她為了支持我弟媳去新疆隨軍,還主動到我老家,把我年邁腰傷的母親接到宜都,并從船上背起上了幾十步臺階。平時她為老人梳頭剪腳,鋪床蓋被,好不容易煨次雞湯,先給三老三小,各盛一碗,自己卻端著碗喝白開水。我母親逢人就夸媳婦,夸我岳母。
后來她被調到縣委機關,下鄉抓典型,更忙了!周邊的人也在觀察這位來自武漢軍校的“官太太”。只見她下班除了縫補編織外,還會給家人理發、用小偏方治病與小件維修,并自制小板凳、鍋蓋等用具。晚上不到12點,不會熄燈。一清早,把老小安頓好后,才樂呵呵地上班。人們開始關心她、安慰她,參謀干事夸她是“全能軍嫂”“快樂郭姨”。她更感到部隊的溫暖,誰家有事也盡力幫忙。康副政委下鄉,妻子突然病倒,她連忙跟張秘書一起拉板車,送到縣醫院,經搶救脫險。
1974年,我調到宜昌軍分區,她調到地區婦聯。教導隊分給我兩間平房,共38平方米,隔成4分,該滿足了。只是不帶廚房、廁所,3個小腳婆婆不方便。經允許,她領著孩子,利用拆遷下來的廢磚頭、木板、油毛氈,在房當頭搭起半間簡易工棚,作為廚房、洗手間,被教員們譽為“三八六一 ”工程,還用了4年!
我們在宜昌市比較穩定,只是她要下鄉,有兩年還蹲點住隊。這就苦了我老岳母,熱天上衣沒干過,冷天腿痛沒停過。妻子總是那樣熱愛生活,充滿信心,一回來,就安慰老人,檢查孩子作業,大搞衛生,處理好鄰居孩子的關系。為節省開支,她又學會修理自行車、油漆家具。因油漆過敏,雙手漆黑,掉了一層皮!
她忙家務,更忙工作。坐機關熱情接待上訪者,加班寫材料。下鄉到平原學插秧撿棉花,到高山學制茶種土豆。蹲點一進村就為住戶挑水,為老人理發,為困難戶解難,為有理者撐腰。她因盲腸炎開刀,還惦記枝江縣四合大隊這個點,傷口未痊愈,就趕回挑桶子糞,結果腸子從刀口鼓岀來了。啞巴民女小尹結扎后痛得打滾,她領她找有關部門,直到免費解除痛苦為止。她負責地區托幼辦時,組織人員外岀取經,讓9縣幼兒園變了樣,當陽縣幼兒園成了全國的典型。難怪地區婦聯宋素英老主任一再夸她是“萬里挑一”。
“四人幫”垮臺后,恢復高考,古城宜昌狠抓教育。我岳母解放時帶頭護廠,出席過北京亞洲婦女代表大會,45歲摘掉文盲帽。她和我妻子重家風,用親身經歷教育孩子,認為軍人子弟更要帶好頭,并鼓勵老大當好排頭兵。好在吃過苦的孩子也爭氣,老大向東讀初中時就迷上了數學;讀高一評為省新長征突擊手,在全國數學競賽中獲獎,保送進華中工學院(現華中科技大學)。接著老二向明學習有毅力,成了市高考文科狀元,考進北京大學,女兒向紅也進了市重點中學,一時傳為佳話。
問題是家庭負擔太重。三老病多了,三小長高了,要吃要穿要人照顧呀!她總認為與農民比好多了,得自己想辦法。她到省、縣出差,也要省點伙食費,給大兒子買點洋芋粉,給老外婆帶個臍橙。老二長到1.89米,帶的錢少,有時處于半饑餓狀態,靠參加校排球隊比賽賺頓飽飯。寒暑假來了,全家團圓,除了洗不完的衣服外,還要愁吃愁穿愁路費!她買幾丈削價布,為孩子添件衣;岳母代人看小孩,湊錢買部小電視機。婦聯老主任送兩件衣服,我弟弟從新疆寄來幾斤葡萄干,同事們貼心鼓勵,都是最好的獎賞!老大實習講課,賺了第一筆錢,馬上給媽媽買了洗衣機,說是要“把媽媽從洗衣中解放岀來!”她聽后流下了熱淚!
和平年代日子過得快,轉眼我從部隊退休了。她支持我回鄉照顧母親,為家鄉做點事。1985年底,我們搬到岳陽,稍后,老大老二分別獲美國哥倫比亞、猶他州大學獎學金而出國留學,女兒也成了洞庭麻紡廠的中層干部。這樣,我在母親身邊度過了難忘的8年,她在岳陽市計生委下基層跑了8年。她和同事們到國家最高法院,為臨湘鄉計生干部王友華討回了公道。她盡力把空缺的市計生協會建起來,并組織筻口鎮等典型報告團到6縣巡回演講,被省羅秋月會長向全省推介。市會長劉菊秋贊她是“湖北來的女強人!”
她是湖北漢川縣郭家臺人,日寇侵占武漢后一年,她母親逃到一家人的牛欄里生了她,呼為“逃人”,后成了學名桃云。解放后,她進武昌紗廠子弟學校讀書,向工人學習。生活還逼著她從小跟當過傭人的祖母學做家務,跟做裁縫的父親鎖扣眼,養成了好習慣。她讀初中時在28天內,忍痛辦理祖母、父親兩樁喪事。工作后受老同志影響,嚴于律己,不戀官位不貪財。雖然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她卻走到哪,都招人喜歡。老工人夸她是一團火,老農民說她吃得苦,老朋友稱她信得過,老姐妹笑我是憨人有憨福!
是的,健康穩定的婚姻是人生與家庭的幸福。我們這類平凡人,盼在平安,貴在真誠,重在理解。只是我對官場與家務不得要領,過于依賴,列為“迷糊”,欠她太多!但尚知領情,力求不辜負她讓給我的時間。我們愈老愈恩愛,老妻70歲時,我送她一聯:“母愛無私,甘獻青春忘白發;妻賢有德,樂當綠葉做黃牛?!?我80 歲時,執意從海外趕到她老家,尋根問祖,寫了一首七律,登于廣州詩詞報。85歲寫了這篇,還爭取寫篇“快樂郭姨”。
“同志加愛情,永遠一條心”。雖然時代在變化,年齡不饒人,我們信念依然,無怨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