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志杰
那天從蘇格蘭的格拉斯哥去曼徹斯特,大巴載著我們一路走的都是類似于鄉村公路的小道,真的是看醉了我。
一幅幅童話般的美麗景致,在眼前閃過,從遙遠的大前方飄忽而至,又躲到你的身后,悠然而去。身在其中,欲醉欲仙,真的是有一種悠然自得在英倫的詩意和愜意。
世界上的美景很多,如大不列顛鄉村這般醉人心扉的地方,卻并不多。因為,鄉村是英國人留下的一條老命,也是一條同樣牽著我們心素的老根。
英國人是最早在自己的國家探索現代化的,自18世紀60年代開始的工業革命,使之社會生產力得以飛速發展,在短短的幾十年內由一個落后的農業國家,一躍成為世界上最為先進和發達的資本主義強國,被稱為“世界工廠”。
同時形成已久的英國經濟和人口分布,隨之也產生重大變化,一些新興的工業區和工業城市迅速聚集,農村人口大量向城市轉移,城市人口猛增。到19世紀40年代,英國的城市人口已占全國總人口的四分之三,達到480萬。
人都去了城市,空空如也的鄉村怎么辦,那些世代居住的老屋,那些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老樹,那些熟悉的河流、山川、湖泊。英國人的答案是:都留著,誰也不許動它一根毫毛。一千多年過去,小鎮依舊,鄉村依舊,英國人的靈魂依舊。
中國作家林語堂曾經這樣說:世界大同的理想生活,就是住在英國的鄉村。我不知道此語是這位“兩腳踏東西方文化,一心作宇宙文章”文學大師的向往,還是他的體驗,甚或是對自己故土的希冀。但是,當你徜徉在那美麗無比的英國鄉村,真的是心生妒嫉,眼含熱淚,腦海里一片無邊無際的遐想:那要是我的家鄉該多好啊。
可是,這里是人家英格蘭,是人家大不列顛島,是那些優雅地生活在林語堂理想大同世界里的英國人。
英國作家克里米·帕克斯曼說:“在英國人的腦海里,英國的靈魂在鄉村。”此話極是,如果不是靈魂放在那里,假如你不是帶著靈魂而來,我肯定你就無法融進帶著靈魂的鄉村,無法聽懂那些繞人心扉的靈魂與靈魂之間的對話。
克里米·帕克斯曼還說:英國人堅持認為他們不屬于近在咫尺的城市,而是屬于遠離自己的鄉村,真正的英國人是鄉下人。怪不得法國人,甚至包括偏居歐洲東隅的俄羅斯人都從骨子里瞧不起英國人。但是,無論法蘭西還是俄羅斯卻又不得不承認,在經歷了大革命式的工業革命之后,英國人的靈魂依舊完好無損地存留著。紳士們留著,貴族們留著,普通民眾依然留著,一直留至今日。
這是一個我不知跟多少人說過,不知說了多少遍的場景。我們的大巴緩緩駛過一個公交車站,一對老夫妻手挽著手站在一塊站牌下。天有點兒陰,時不時地隨風飄過幾個雨點,打在兩位老人的身上。先生身著一件長過膝蓋的黑色尼質大衣,頭戴一頂淺灰色的鴨舌帽,手持一根輕巧的“文明棍”。
英國的男人,包括現今時髦的青年小伙,對黑色尼質大衣情有獨鐘,只要是適合的氣候和場合,他們一定是這樣的裝束。我想這與英國人崇尚自然、喜好田園風光、追逐鄉村景致,有很大的關系。女士則是一襲的長裙,飄灑的紗巾,白色的手套,無論老少,皆為時裝。
兩位老人是在等車。英國的鄉村不論多么偏遠,不管偏遠的地方有幾個人居住,只要有人就一定有公交車開進來。哪怕每天只有一個人出入,有時可能沒有,公交車到點必來,到點必走,周圍居住的人們也會踩著點到車站等候。
不一會兒,一輛黃色的老式公交車出現在我們的前方,然后與我們錯車而過。車里好像沒幾個人,慢悠悠地、端莊地駛向那兩位老人等車的站點。遠遠望去,公交車緩緩靠在路邊,車上下來一位穿著制服的工作人員,應該是售票員。只見他站在車門旁,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又伸手扶著老人上車。
這樣的場景在英國鄉村隨處可見。真的,這是鄉村生活的一部分,一幅美麗的鄉村畫卷。
其實,如同我們一致認為的工業革命給英國這個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帶來的嚴重環境破壞和污染一樣,工業革命給英國的鄉村也帶來災難性的毀壞。我們想象的是年輕人進城打工,生活在鄉村的不是老幼就是病殘,昔日農業大國迅速被工業、商業、貿易所取代,農莊敗落,土地荒蕪,草原枯黃,甚至出現了幾百年乃至上千年的城堡、老房子因無人居住而坍塌的敗象。
然而這只是我們的想象,如同英國城市環境污染被發現并及時得到了遏制,英國的鄉村在遭受了空巢和留存的困惑之后,在一些有識之士的呼吁下,鄉村保護運動漸成氣候。
當很多英國人津津樂道什么“日不落”帝國的時候,更多的英國人則將所謂的“工業化”和“現代化”斥為人類社會發展的“惡作劇”。在絕大多數英國人的心中,城市僅僅是人們謀生和聚會的場所,在吃飽喝足之后還是要回歸到讓人悠閑、自由、野趣十足的鄉村,這里才是他們的歸宿和幸福的源泉。
于是,有人勇敢地站出來,不惜一切代價,呼吁整個英國,一起來保護祖先留下的那片可以讓英國人的心靈,得以寄托的寧靜而廣袤的土地。英國官方的一份統計資料顯示,居住在鄉村的人比城市的常駐居民壽命平均多了兩歲。
1926年,帕特里克·艾伯克龍比爵士出版了《英國的鄉村保護》一書。爵士對從城市到鄉村道路兩旁,因規劃發展建起的大量建筑群,提出強烈不滿,認為這樣下去會使城市與鄉村之間的明顯界限,被無端地撕裂,城市地盤毫無規矩地擴張,商業廣告侵襲鄉村,最后城市會侵吞鄉村的自然與傳統景觀。爵士呼吁成立一個相關委員會,作為與城市無限擴張抗爭的手段與組織。于是,1926年10月7日,英國鄉村保護協會成立。
在這位頭戴大禮帽,身穿筆挺西裝,腳蹬锃亮牛皮鞋,文質彬彬,紳士風度和派頭十足的爵士倡導下,這個群眾組織的勢力得以迅速釋放,英國的鄉村保護運動風生水起,朝氣蓬勃,作用凸顯。
從英國鄉村保護協會成立至今,過去了91年。我們今天看到的英國鄉村,可以說已經好到了極致,好到了你要挑出一點毛病、提一點意見都難的程度。每一幢老房子,每一條通往鄉村的公路,每一棵樹,每一群牛羊,甚至包括每一朵云彩,每一滴雨,似乎都是按照祖先的設計,靜靜地放在那里。我的形容是,哪怕路邊的一棵小草,都會長得規規矩矩,極富詩意,長到哪里都是多余的,唯有在英國的鄉村,才是這棵小草的老家。英國的鄉村像一幅幅美不勝收的油畫,從哪個角度看都是立體的,透明的,充滿著詩意,書寫著浪漫。
當然,英國鄉村所擁有的不僅僅是自然和傳統,還有幾百上千年來扎根于此的英國教育。著名于世的劍橋和牛津就在遠離城市的鄉村,那種濃郁的鄉村氣息多少年來一直熏陶著劍橋和牛津,劍橋就是大學,大學就是牛津。教授騎著一輛老式的自行車,車的后座是一只用柳條或藤條編制的筐子,里面放著教材之類的教學用品。一路過去,搖曳的自行車載著劍橋或牛津的大學教授,那是何等的風景啊。
劍橋和牛津既是千年大學,又是千年小鎮,既有彌漫在天的教育文化氛圍,又有英國鄉村的秀美寧靜與傳統,渾然一體。在這里讀書,是一種幸福,在這里生活是一種享受,在這里轉了一圈,便使我放不下了。假如能夠在這里既讀書又生活,是不是比林語堂筆下的大同世界還要理想許多。
主意已定,下一次去英國,要在劍橋、牛津住上兩夜,聽聽這里的讀書聲,看看這里的人們是怎樣在晨曦中迎來新的一天,體味大學與鄉村帶來的那種不一樣的感覺。
鄉村的房屋是個人財產,任何人包括房屋財產的擁有者都不可以隨意拆建,哪怕是一些簡單的外表改造,也是違法行為。在英國有一個國民財產托管組織,具體負責對鄉村房屋進行統一的管理、維護。因此,英國鄉村既不存在臨建違建,也不存在野蠻執法、隨意拆建的非法行動。古老而美麗的鄉村,從法律上得到有效保護,得以千年不受損害。
這就是英國人,他們對于自己的故鄉有著相當的眷戀和認同,隨著英國殖民地的日益擴大,被分散到全世界的英國人越來越多。他們每到一地首先就是根據自己對故鄉的認知,再造一個如同他們的家鄉一樣的“英國鄉村”,甚至連村鎮的名字都是一樣。如格拉斯哥、謝菲爾德,這些古老的英格蘭地名,都成為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南非的地名。英國人還把劍橋大學的模式,完整地搬到美國,創辦了美國的“劍橋”哈佛大學。現在“兒子”哈佛已經與“爸爸”劍橋,平起平坐,享譽世界了。
“擁擠的生活一文不值”,這是一位英國建筑師的話,理念的鴻溝真的是無法愈合,也正在摧毀我們曾經有過的一點點“鄉愿”。情歸何處,鄉關何處,靈魂寄于何處,讓我們可以理解的答案已經飛走了。英國式發展帶來的污染已經在成為我們的現實,因而我們在以百倍的努力還賬,治理污染,而英國式的鄉村保護運動能在我們這里開展起來嗎?我們一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