駁靜
“70后”韓紅馬上46歲,奇怪的是人們很少關注她的年齡,就像很少注意她嗓子以外的各種創作。經歷90年代到00年代的“天路”式走紅,“我是歌手”時期的爆炸式存在感,3.0版本的韓紅表示正在轉向音樂劇、交響樂和指揮。
音樂劇《阿爾茲記憶的愛情》首演謝幕的時候,韓紅現身。雖然臺上有譚維維、黃綺珊以及導演田沁鑫,韓紅仍輕松霸占眾人目光焦點。她一上臺就接過話筒,介紹大家伙兒、跟臺下觀眾互動,擔起主持人的角色。她說,今晚她就不唱啦,因為她這回的身份是作曲,觀眾不依不饒了幾個來回,最后還是來了一首。
韓紅善于將所有的場變成自己的主場。所以當別人都來問她為什么要開始做音樂劇的時候,她說自己也挺奇怪,明明不是牽頭那個人,怎么媒體一寫就是“韓紅要做音樂劇”?“對天發誓,我壓根兒沒想寫過音樂劇。我也不說謊,盡管有這樣或那樣的聲音出來說是我想寫,OK,那這鍋我背了,畢竟是光榮的鍋?!?/p>

實際上,即便是她周圍的朋友也不太相信她能寫音樂劇。制作人陳虹最開始已經找好了海外作曲家,結果被韓紅聽說后截了胡,因為她聲稱油然而起一種“民族責任感”,為什么要找外國人?“我就跟陳虹說,我來,其實說那話的時候我也沒底,因為可從來沒寫過?!?/p>
但話鋒一轉,韓紅說她寫東西“從來沒費過勁”?!爸袊说乃季S方式,是你應該韜光養晦,你要謙虛。你得表現出,比如我跟你說我寫書特別費勁,我三天三夜沒睡覺,我啃這一首,可它不是這樣。而且我特別不好意思地跟你說,我這部劇至少有五分之二是在馬桶上完成的。”
西藏昌都人韓紅9歲離開父母到北京,跟奶奶在胡同兒長大。自1998年發布第一張專輯《雪域光芒》到現在,百度百科上的韓紅詞條里頭銜有整一打,排在第一的是“作曲家”,最后一個是“2016中國慈善名人榜第一”。她跟湖南人說湖南話,跟四川人說四川話,偶爾冒出英文單詞,美式口音也順溜。為了擔任湖南衛視《我想和你唱》主持人,她還去考廣電總局的普通話等級證書,得的是最高級別一級甲等。
語言還只是她天賦模塊里的零散代碼,類似的還有模仿能力。大段代碼寫就的,當然是嗓子,她賴以成名的這部分天賦早就人盡皆知,至少華人世界里是這樣,她去紐約,在哈佛俱樂部吃飯,被不會中文的華裔服務員認出來。
現在韓紅又鉚上了古典音樂。跟韓紅搭檔主持《我想和你唱》的汪涵,把她引薦給同是湖南人的譚盾。拜師儀式發生在長沙一家酒店,這個晚上,徒弟韓紅收到一支紅色指揮棒作拜師回禮。爾后師父譚盾開始收到韓紅發過去的創作片段,有時候就是音樂劇。韓紅拿出手機打開跟她師父的微信對話框給我看:“你看這是師父給我回的:音樂有深度,獨白與詠嘆兼容,很自如,有個性,有自己的風騷?!表n紅給譚盾回的是:“師父,我在做嘗試與創新,也不怕被人罵。反正我也不懂怎么寫音樂劇,反倒無知者無畏?!?/p>
聊到這里,韓紅似乎忽有所感。她說剛才在飛機上就一直在琢磨,自從開始做起音樂劇,又跟了一位好師父。“請注意我每一個用詞,”韓紅突然用宣布大事的語氣告訴我并指出,“這可能是最一手的。”她說的是:“從明年開始,將百分之九十的精力用于學習。盡可能推掉所有娛樂類、綜藝類的節目,保留一部分演唱相關工作。”
前幾年她樂意上選秀節目。幾檔當紅的節目,盛極時都有她的身影。去B站回看《我是歌手3》片段,她唱鄭均寫的《回到拉薩》,畫面閃過同時參賽的韓國歌手鄭淳元被震驚的面孔,彈幕就刷“韓國人聽了都石化”;或者《天亮了》,彈幕又是一波“為耳機黨高能預警”。存在感極強,即便是對B站的年輕用戶群體而言。
還有不可忽視的關鍵詞是“大姐大”,就像跟韓紅相識20多年的主持人張越說她這位老友,“喜歡她的人喊她大姐大,不喜歡的人恐怕得在前面加‘冒充倆字兒”。張越不看選秀節目,但一聽說老韓又被人罵了,立馬就猜她在選秀現場“頤指氣使,教育了這個,呲了那個什么的”。也正因為如此,選秀節目紅人、2.0版本的韓紅時常處在“好像又被罵了”的境況中。
如今還會在意這些批評嗎?“現在我已經無感了,別人說我什么,都已經so easy,特輕松,我要是還能被別人說我好,我是雀躍而快樂的難眠,或者說我因為別人說我不好,我就痛苦不堪,這就已經不是我了。40歲之前我還會,誰喜歡人罵你呀,都不愿意對吧。但我開悟算早,我經得起贊美,也經得起謾罵。我現在已經到了這么一個階段。”
盡管人設版本更迭,韓紅身上有一條始終貫穿的軸線:做慈善。按張越的說法韓紅做的公益項目從一開始就“投放精準”,因為她尤其關注兩種弱勢群體,一個是孤寡老人,另一個是孤殘兒童。
10年前最早做基金會,張越也是理事之一,跟著他們一起開了不少會。最早確定的就是老人和兒童兩條線,大家商量分別多少錢,各做哪些活動。討論完了,韓紅突然說她在網上看到一個女的得了白血病,“特可憐,她現在需要20萬,咱得幫助那女的”。所有人都反對,因為這位患者既歸不到老人里,也歸不到孤殘兒童里,但韓紅不管,說自己在網上都答應人家了?!白龃壬朴绕湫枰硇?,如果看見一出是一出,什么都做不成?!彼宰詈髲堅礁n紅說,“非得幫也成,你得花自己的錢?!?/p>
倘若在慈善這件事上追溯一個弗洛伊德式的緣由,還是跟她祖母去世有關。2005年央視春晚,韓紅唱著《天路》又火了一遍,也是這一年,韓紅失去了撫養她長大的奶奶。之后她再出來接受采訪,就成了特別“優質”的采訪對象,那個時期的電視采訪——當然現在也依然是——好把人煽哭為成功標準,韓紅剛從至親過世的沉郁里走出來,經不起撩,話題一觸及奶奶,就有哽咽效果。所以那一陣,韓紅時常在電視上哭。她固有形象是體形大,短頭發,在攝影機前抹眼淚,柔弱和強悍的沖突感立馬有了。
這種激烈的沖突,曾經為音樂節目主持人的李霞也看到過。李霞是新疆人,父母來北京小住就會給女兒做拉條,而正好去拜訪的韓紅會格外賣力地吃,“恨不得吃上三碗”。李霞說,當時她在旁邊看著,覺得心疼,因為她明白韓紅是在用這種方式討長輩喜歡,“因為她自己早就失去了這樣的機會”。
在圍繞“奶奶”這兩個字展開的畫面里,有幾個意象反復出現。一個是冰棍車,那是奶奶養育韓紅的收入來源。另一個是“大白車”,開始賺錢后,韓紅買了她人生第一輛車,是當時特別流行的白色富康,奶奶逢人就說:“我們家大紅特別有錢,買了一個大白車。”大白車一度還成了韓紅的代號。而在張越印象里,只要一上韓紅家,奶奶總會拉住她的手,說“我孫女可憐,我孫女沒爹沒媽,你照顧著她”,永遠是這句托付。
算起來,張越跟韓紅是相逢于微時。張越說,20年前的一個傍晚,在臺里錄完節目,就近找了一家酒吧。傍晚的酒吧還沒太多人,張越于是很快就注意到不遠處有個胖姑娘,一看就是喝了點酒,正跟她的朋友哭訴。張越聽了一會兒,聽她說自己因為長得不好看,電視臺節目不讓上,文藝團體也不收她,“我唱得多好啊,但誰都不聽我唱”。
張越過去搭訕。
她從韓紅手邊的Walkman里第一次聽到了她的歌聲,當時的第一感覺是“我們國家還不太有這種聲音”。這感嘆聽起來有點夸張,不過張越說的這種聲音,就是后來韓紅賴以成名的“噴薄而出直上云霄”的聲線。這種音樂風格,也讓韓紅后來成為“國字頭女生”。不只是普通路人,業內人士甚至多數朋友對她的理解也是這樣,“春節晚會她會出來,‘一帶一路她會出來,奧運會她會出來”。再加上后來她又當了空軍政治部文工團副團長,韓紅跟“國字頭”這個形象的聯系越發緊密。
無論如何,至少20年前在這個酒吧里,張越看到的是一個“為相貌發愁”的女孩,更準確地說,是為唱歌路上躺著外形這樣一條攔路虎而憤憤不平的女孩。
張越主持的《半邊天》是個女性談話節目,所以她就報了個“別為你的相貌發愁”的選題,當時正好有一個同名話劇特別火。除了韓紅,張越還找了來自陜西的話劇演員李琦做另一位嘉賓。他一度也因為長得胖沒人給他角色演而特別潦倒,后來演了小品,終于成名了,算是一位有過相似經歷而且最后成功了的前輩。
節目播出后,張越收到了一大摞信,其中還有一封聯名信,寫給臺長的,大意是說別歧視人胖孩子,這孩子唱得好,多給人家機會,后面一篇一篇的全是簽名,最后落款是“前門的一個胡同兒”。不光普通觀眾,這摞粉絲來信中還有軍委領導遲浩田,他專門派秘書寫了信送了卡片,也是鼓勵這胖丫頭,“要在你生活的道路上撒滿歌聲”。
盡管張越覺得“有能量的人,不管從哪兒,都會冒出來”,但這期節目算是鋪好了韓紅的成名之路。在沒有收視率和點擊率數據為準的90年代,觀眾來信就等同于受歡迎程度。從前,韓紅自己掏錢請電視臺導演拍MV,對方嫌棄說沒法兒拍,因為當時有個怪習慣,哪兒不完美就用塊紗布遮住,而韓紅就被告知說“整個人都遮住那可沒法兒拍”。往后,韓紅上電視的路子就通了。
張越說韓紅那會兒就有一份業務上的孤傲,她記得韓紅特別氣哼哼地跟她說過:“趕明兒,所有我考過的不要我的文藝團體,他們都回來求我。我非得唱到他們都回來求我不可,八抬大轎求我回去?!薄叭缓笪揖筒换厝ァ!?/p>
一年后,韓紅徹底紅了。
2000年前后,韓紅買了她第一個房子,100多平方米,在朝陽公園附近。張越和《半邊天》的同事被邀請去韓紅新收拾好的房子,大家以為是個暖房派對,還想著能吃一頓。結果剛進家門就被按在沙發上聽她唱歌,沒吃的。后來這樣的事一再發生,張越就有點怵,因為再往后,韓紅開始住到西邊兒的別墅,東邊還好,下了樓自己還能尋摸點兒吃的,別墅區基本就得餓著。“這么多年,韓紅搬過幾次家,她每個家我都去過,而每一次我回憶起去她家干嗎去了,都是為了一件事,哎喲,都是她說,‘我又寫了點歌,老張,你過來聽聽?!?/p>
這種開在家里的小型演唱會,張越記得最長的一次從下午開始一直唱到第二天早上。聽歌的人累得歪在沙發上,唱歌的人嗓子跟鋼似的還能往下唱。韓紅唱完一定抓著人問“牛不?!保姓J或否認的回答結果一樣,都會再給你來一遍?!胺凑绻阏f一般,她就說那我變一下你再仔細聽聽,可外行人哪聽得出那些細微變化?!睆堅较肓讼?,覺得最夸張的時候可能得唱上20來遍。
多半時候,韓紅從自己的歌唱起,到了后半場,還會開始模仿秀。最像的模仿是李雙江,因為李是韓紅在解放軍藝術學院的老師,“抓得住神韻”,拿手的就是“小小竹排江中游”這些革命歌曲。再往后,帕瓦羅蒂的曲目她也敢上。當然,韓紅也會鼓勵其他人唱,但下場很可能是“你跑調你別唱了,我來”。
有一回《半邊天》做一臺“三八節”晚會,請了當時已經非常紅的韓紅去,計劃是唱兩首。節目錄了半截,現場導演跟攝像之間吵了起來,只好暫停。但晚會現場節目一停,氣氛就涼了,現場觀眾也會不耐煩。“韓氏仗義”就來出頭,韓紅跟觀眾解釋了兩句,把責任攬到自己頭上,說要賠禮道歉,給大家唱兩首。接著就一屁股坐到邊上的鋼琴前,邊彈邊唱,經紀團隊也攔不住,這樣唱了得有一個小時,把場子弄得特熱乎,置出場費這些江湖規矩于不顧。后來有人就跟張越說,她要是一首歌一首歌跟你們算,得把你們算死。
帶著200人團隊去青海做義診,韓紅也唱。車隊行進在高原上,缺氧加旅途勞頓,大家就蔫兒了吧唧的,為振奮軍心,韓紅對著對講機也會給大家來一首。
李霞有時候也會收到韓紅發去微信說“老李,有空來我家喝茶”。說是喝茶,一到她家也還是“被按在那兒聽她的歌兒”,聽完還得評價。寫《阿爾茲愛情的記憶》那陣子尤其明顯,隔三岔五,李霞會收到一段demo(樣本唱片),讓她聽聽這段怎么樣,反正得說出個一二三四來。
李霞跟韓紅相識多年,這些“壞毛病”她比較習慣,但有一回嚇了她一跳,因為韓紅突然告訴她說,“我要當指揮”。李霞心說:指揮是說當就能當的嗎?但嘴上還得委婉些,“指揮棒兒可不是人人都能揮的,那你努力吧”。過一陣,還真就收到她指揮的視頻,“怎么樣,老韓有兩下子?”
但對媒體,這些自豪基本都藏著,因為覺得自己“不招人喜歡,是個受爭議的人,有態度、有脾氣、有個性,還有所謂的不聽話”。說完又讓我想想,“如果我不聽話的話,我會在部隊一待16年嗎?哪個不聽話的小孩會在部隊待16年???那是有紀律的,對不對?所以我其實給大眾的樣子、舞臺上的樣子,還有媒體里面的樣子,并不一樣”。
2015年,經過兩屆,《我是歌手》聲勢積累到頂峰。前兩季拒絕過節目組的李健,最后也在這一年參加了。李霞記得韓紅還來跟她討主意,“老李,你說我參加這節目嗎?”老李于是還遠程參加了韓紅團隊的一次會議,議題就是“是否加入‘我是歌手”。
最后知識分子型歌手李健獲得了第二名,但“圈粉”力度顯然沒人比得過他。而完全是另一種人設的韓紅,獲得了那一屆冠軍,俗稱“歌王”。
“歌王”當得毀譽參半。她在節目里說話沒溜兒,一跟人發生交流,她就爆炸。張越甚至認為韓紅“內心世界十分低幼,就像小孩模仿大人,永遠不得體,總是不周全”。所以特別怕她去參加什么選秀節目,她覺得“就蔫巴蔫巴得了,唱點歌得了,就別去說話了。人家都是處事得體的成年人,而她是一個渾身都是破綻的人。我覺得她一輩子就這樣,有天賦,愛歌唱,做對他人有益的慈善,幫助別人,又能安慰自己,這一輩子就挺完美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