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煒
大學在異地辦學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紀80年代。異地辦學的沖動不是源于教育自身,而是來自地方政府。不過,中國高等教育大幅擴張的時機已經過去了,目前已進入內涵式發展階段
“南有深圳,北有青島”——這是眼下中國高教發展勢頭最強勁的兩個城市。盡管經濟水平與城市綜合實力都比深圳低一個層次,但青島發展高教的雄心與力度并不輸于深圳。青島這樣做,是有它的底氣的:2016年,青島GDP排名居山東省第一名、全國第12位,在全國12個生產總值逾萬億元的城市里,是除北京以外唯一的北方城市。
截至目前,青島已經引進了中國科學院大學、四川大學、同濟大學、復旦大學、北京大學等國內知名高校在此設立校區。2016年9月底,復旦大學青島研究院在青島西海岸新區揭牌成立,它是復旦大學唯一的位于上海地區之外的校區。目前與青島正式簽訂協議的國內高校已達21所,另外還有中外合作辦學機構4所。根據青島市教育局的官方說法,到2020年,在青島的高教機構將超過50所以上。
深圳、青島大力發展高等教育的態勢,是中國最新一輪高校異地辦學熱潮的體現,而大學在異地辦學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上世紀80年代。
創建于1984年的山東大學威海分校,是國內第一所高校與地方政府聯合共建的綜合性大學異地分校。緊隨其后的是哈爾濱工業大學,于1985年同樣在威海建立了哈工大威海分校。
到了1990年代,威海曾希望將山大威海分校變為本地的“威海大學”,但此想法與校方意見不統一,山大威海分校因此發展停滯,一度壓縮招生規模。進入新世紀以后,由于形勢變化,威海分校有了新發展,2012年更名為威海校區,實現了畢業證、學位證與山東大學的完全統一。目前,該校區共有本科生1.39萬余人,留學生7000余人,碩、博士研究生1000余人。
南開大學邢志杰在《現代大學教育》雜志發表的《中國大學異地辦學的發展與問題研究》一文中指出,中國大學的異地辦學興起主要分兩個階段。
一是1980年代中期,國家高等教育快速發展、地方行政區劃出現變動。這一時期異地辦學的典型是山東威海和河北秦皇島。二是1990年代末期,國家高等教育規模進入快速發展時期,一些地方政府也在尋求新的經濟增長點,并瞄準高新科技。中山大學珠海校區、北大深圳研究生院、清華大學深圳研究生院都是在這一背景下出現的。文章指出,雖然異地辦學早在1980年代中期就已出現,但這一事物的真正發展是在1999年以后。
地方政府之所以更青睞于引進國內外已有的知名大學而非自己辦高校,與中國現行的政策規定有關。深圳大學城的建立,正是由于深圳市發現,靠自身力量辦成一所國內一流大學,難度很大且時間較長,而引進知名大學可以直接借助校方的已有品牌和成熟的辦學經驗與師資,起點高,見效快。
異地辦學與各地大學城的興建往往聯系在一起。教育部國家教育發展研究中心高等教育研究室主任馬陸亭表示,異地辦學的沖動,不是源于教育自身,而是來自地方政府。梳理這些年的發展脈絡可以發現,地方發展經濟首先是建工業園區,后來是建科技園區,如今則是辦大學,建大學城。
邢志杰則指出,地方政府之所以引進高校來辦學,與城市行政級別提高、希望借助創辦高校來提升城市形象和知名度、為本地培養優秀高端人才、發展知識經濟有關。大學城對帶動周邊房地產價格也作用巨大。深圳大學城所在的西麗片區,原先是整個深圳市房價最低的區域。在大學城建成后,周邊房價就開始直線上升,如今已是深圳最值得投資的區域之一。
根據中國人民大學博士李獻策等人2012年發表的《重點高校異地辦學的三種模式分析》一文,異地辦學的主要形式有:創生型,以珠海獨立學院為代表;分割型,即將學校的某些年級或學院放在另一校區,分校區僅是大學校園在物理空間上的擴展,以中山大學珠海校區為代表;延伸型,以深圳大學城與蘇州獨墅湖高教園為代表。
21世紀初,珠海先后引進了北京師范大學、北京理工大學與吉林大學等國內高校進駐當地辦學,經過一系列演變和調整,最終三家高校在珠校區都成為獨立學院,在招生批次、錄取分數、辦學水平上都與母體高校有質的不同。其中,北師大珠海分校與北理工珠海學院為兩校與珠海市政府合辦,吉大珠海分校為校方與社會資本合作辦學,即所謂的“名校辦民校”,這也是國內獨立學院的普遍做法。三校在招生批次、錄取分數、辦學水平上都與母體高校有質的不同。
對此,李獻策指出,在創生型異地辦學模式中,為分享母體高校的品牌效應,子體機構無一例外都極力自稱是母體高校的組成部分或分校區,否認自己的獨立身份。比如某名牌大學分校,其學科水平、師資水平等遠未達到重點大學的水準,與其母體高校相比更是天差地別,但由于受益于母體高校的品牌效應,其在大多數省份的錄取分數竟超出當地重點線數10分,高于很多重點甚至名牌大學的錄取分數。這對信息不對稱的考生是極為不道義的一種做法。不過,創生型異地辦學雖然沒有按照期望將優質高等教育資源原汁原味地擴展到異地,但總歸在很大程度上提高了當地高等教育水平并帶動了相關產業的發展。在明確身份的前提下,子體機構將不斷實現本地化,并最終變成一所質量中上、名實相符的本地高校。
分割性異地辦學由于辦學成本高、管理難度大,且容易受到主校區所在地政府的極力阻撓,因此發展前途不被看好。
文章認為,延伸型異地辦學模式將來會得到進一步發展,但也存在兩大問題。其一,高校在經濟發達城市開展延伸辦學,容易受到來自合作方即當地地方政府的干擾和壓力,從而影響正常的辦學思路。由于地方政府官員的任期相對較短,人事調動較為頻繁,這使得政府官員基于政績考量而急于看到合作辦學帶來的成果。同時,地方政府一般對合作辦學報有較重的功利思想,希望能盡快見到經濟效益,但高等教育有其自身的規律,而且是一項長期事業,因此,地方政府的急切心理和功利思想都容易對正常的辦學秩序產生負面影響。
其二,異地延伸辦學注重應用研究而輕基礎科學研究,在延伸機構創辦之初,這個問題可能并不凸顯,但當其完成師資本地化過程之后,就很難再找到校本部基礎研究與延伸機構應用研究之間有效溝通的橋梁了,這時,延伸機構的應用研究由于缺乏基礎研究的支持,會面臨發展乏力的困境。因此,對于延伸型異地辦學來說,其未來走向就是朝自成體系的方向發展。
馬陸亭表示,對于異地辦學,傳統上教育主管部門是不贊成的。過去,由于一些個別情況、個別案例,教育部批了一些異地辦學的學校,這個口子就被慢慢打開了。但從實際操作來看,國內的異地辦學,也存在不少問題,有專家就甚至斷言過異地辦學很少能真正取得成功。
異地辦學所反映出來的本質,是中國高等教育的擴張。馬陸亭說,美國最早只有集中于東北部地區的常春藤8所大學,后來隨著“贈地運動”的發展,每個州都辦起了大學,高等院校越來越多,布局越來越分散和廣泛。
中國也正在經歷類似的發展過程。過去,中國的大學都集中在北京、上海、武漢和西安等幾個大區的中心城市。后來,隨著國內各區域的經濟發展,高校布局趨于分散。
具體來說,中國的高教大發展有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在計劃經濟時代,高等院校的分布都由中央統一規劃,形成了新中國高校的大區布局。
第二階段是在進入市場經濟階段以后,全國各地區的高等教育都有了發展,但東部地區比西部地區發展快,東西部的差距在增大。這是因為,高等院校的發展需要一定的財力、物力支持,因此,辦大學就成了地方政府之間的博弈,而經濟實力雄厚的地區往往擁有更多影響力、話語權與可實現性。
目前第三階段正在形成,就是以沿海發達省份的中心城市為代表的有優勢的地方在大力發展高教,而且是瞄向高等教育的高端,如浙江的寧波、廣東的深圳、江蘇的蘇州、山東的青島等。
在第三階段里,第一個大力發展高教的城市不是深圳而是寧波,而且是一個成功的案例。1990年代末,作為浙江省內可與省會杭州相媲美的經濟中心,寧波立志要成為該省的高等教育副中心,從無到有,建立起十來所高校。更值得一提的是,每一所學校的模式都不一樣:浙江大學寧波理工學院是政府投資的獨立學院;大紅鷹學院是企業投資的民辦高校;寧波諾丁漢大學是中國第一所獨立的中外合作辦學。這些高校成立后,與城市的互動取得了成功,對寧波的發展起到了助推作用。
高校異地辦學的另一個成功模式出現在江蘇蘇州。深圳大學城管委會主任吳惠瓊表示,蘇州獨墅湖高教園起步比深圳晚,并且學習了深圳模式,“但是發展得比我們要好”。
2013年,清華大學深圳研究院楊瑞東等人發表了《“高等教育特區”:以深圳大學城與蘇州高教園區典型異地辦學高校為例》一文。他們在文中指出,蘇州高教園區內的各高校辦學各有特色。西交大在蘇州的辦學主要以產學研為導向,每個實驗室同時掛牌一個公司,每一位研究生都配備一位企業導師,做課題的同時就是在做企業的課題,學院以就業為導向,注重應用型人才,尤其是蘇州亟需人才的培養。
中科大在蘇州的辦學則以發展學校工科學科,以軟件學院、納米學院的建設為主導,同時按照蘇州對納米技術的重點需求,加速發展建設納米學院。
人大在蘇州的辦學主要依賴校本部法學、金融等王牌學科,在蘇州做延伸辦學,其中法學院也是在高教園區內第一個招收本科生(與校本部分數線一致)的學校。
相比之下,深圳大學城內清華、北大、哈工大的異地辦學特色并不如蘇州高教園內人大、中科大、西交大那么明顯,表現較為均一,基本上是按照校本部的院系設置在深圳開設各個專業。
至于青島,馬陸亭說,其條件與深圳類似:沿海城市、環境優美、氣候宜人、地方政府有財力,這些都是發展高等教育的優勢。它們都希望通過吸引國內外著名大學來當地辦學,助力自身的創新型城市建設,最終還是為地方經濟的可持續發展提供引擎。從城市的角度來說,這樣做無可厚非。但從全國角度來說,高等教育的總量是一定的,中國高等教育大幅擴張的時機已經過去了,目前已進入內涵式發展階段。2000年時,中國共有各類高等院校1031所,如今已經增加到2900多所。“如果再新辦學校,將來這些學校能不能招到學生都要打個問號。這些城市的大學計劃能不能如愿發展起來?我對此不做判定。”
馬陸亭舉例說,我國臺灣地區就經歷了這樣的發展歷程。1960年代,臺灣經濟開始起飛。為滿足當時經濟發展需要,臺灣的職業教育得到了充分發展,涌現出大批專科學校。
到了1990年代,中國大陸開始改革開放,臺灣的第二產業向大陸轉移,地區經濟面臨轉型。原先的職業學校就開始吃不飽。除了撤校,許多專科學校紛紛“專升本”,改制為技術學院或科技大學。
據統計,1995~2012年,臺灣地區的本科院校由60所上升至148所,專科學校從74所下降到14所。與此同時,近年來臺灣新生兒數量逐漸下降,“少子化”現象十分突出,再加上精英階層更喜歡讓子女留學,導致現在臺灣的很多大學都吃不飽。有報道稱,就連臺灣最好的臺灣大學、臺灣清華大學等名校都招不滿學生,更有人預言,臺灣未來將出現大學倒閉潮。
無論如何,在現階段,東部沿海發達地區的幾座明星城市仍在競相推動知名大學在本地建立分校區。“深圳后來居上,我原來推崇寧波,現在推崇深圳。”馬陸亭表示,浙江和廣東兩省之所以近年來高教事業高歌猛進,是因為民間資本較多,民眾、企業和政府都有錢。而深圳的實力比寧波更強,能把中國最好的大學北大、清華引進來。他說,“深圳通過發展高等教育,推動了經濟結構的轉型,增強了城市發展的活力,從改革開放的前沿、加工業集聚地,轉向創新發展,一座創新型城市雛形已經形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