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命待桑田

葉嘉瑩

石橋東望海連天，

徐福空來不得仙。

直遣麻姑與搔背，

可能留命待桑田。

——李商隱《海上》

李商隱用的也是神話的傳說，但是他說的是些什么呢？海上，題目是《海上》，他里邊所寫的景象與海上也有關系，但是他所寫的不是只說一個海上的風景而已。他說 “石橋東望海連天”，“石橋”是神話傳說里邊的一個橋，據說當年中國最有名的一個皇帝就是秦始皇，秦始皇當他統一了六國，做起皇帝來以后，人間的權力都得到了，所以秦始皇就想要求長生。他聽人家說，在中國的東海之上，海上有神山，神山上有神仙住的，所以他就想遠望，看一看能不能看見海上的神仙所居住的神山。于是，秦始皇就叫人在海上筑一個長橋，其實不能是長橋，對面沒有，可能他們做了一個墩子，很長的，可以一直伸到海上去。說是用很大的石塊做成的石橋，據說因為石塊很大，很重，很難向前搬運，所以秦始皇就叫人用鞭子鞭打石頭。皇帝有了權柄，他以為天上地下惟我獨尊，他以為不但人聽他的話，宇宙大自然什么都要聽他的話，所以他就讓人用鞭子打，這當然是神話。說用鞭子打，白石就出血，白石上就有一條一條的紅色的血痕。他說，你就算用了這么多財力、物力、人力，建了這么一座長橋，你來到橋頭上，向東海上遠望，你看見神山了嗎？你看見神山上的仙人了嗎？“石橋東望”，看見的是什么？是“海連天”。就算你是皇帝，你去看吧，你看的也是天接著海，海接著天，地平線的盡頭，底下是水，上面是天，“石橋東望海連天”。

看不見神仙，于是秦始皇就讓人造一只大船，叫一個人叫“徐?！?，歷史上也有人把這個名字寫作“徐■”，帶著幾千個童男童女到海上去求仙。

徐福帶著幾千童男童女沒有回來，他們到哪里去了呢？李商隱說，“石橋東望海連天”，我想徐福不敢回來，回來秦始皇把他殺掉了。

“徐?？諄聿坏孟伞保汕残旄０装椎胶Ｉ先デ笊裣?，求到了嗎？沒有求到神仙。這是第一層的意思。你求仙，求不到，天下沒有神仙這回事，你不管是鞭打得石頭都出了血，不管你是派了大船，童男童女幾千人，你沒有求到神仙，就是你秦始皇的威權也沒有求到仙，所以說“石橋東望海連天，徐?？諄聿坏孟伞?，這是一層意思。

可是李商隱的詩，他不停止在這里，很多人的七言絕句就是寫得再好，是寫了一個意思，四句我們說是起承轉合，“不得仙”，就寫了“不得仙”?？墒抢钌屉[他下邊就說了“直遣麻姑與搔背”，直：毫無阻礙的，就算你毫無阻礙地能夠使得麻姑，麻姑是一個神仙，“直遣麻姑與搔背”這是又一個神話的傳說。我們不是說“麻姑獻壽”嗎？神話傳說上說，麻姑這個仙女留著很長的手指甲，從古代就流行女子的手指甲留得很長。有一次，有一個人他偶然、幸運的機會，他真的見到麻姑了，他看見麻姑的手指甲這么長，他就忽然間腦子里動了一個念頭，他想如果我的后背癢，自己抓不到的時候要是麻姑給我搔一搔背，這一定很解癢。他一動念，麻姑就曉得了，麻姑說你怎么有這樣不恭敬的念頭？而且麻姑還告訴他說，因為你見到神仙了，神仙的世界跟人間的世界是不一樣的，你跟我這個神仙見面的片刻之間，在人間的世界上滄海曾經干了變成桑田，桑田再陷下去，再變成滄海，這樣滄海桑田的變化已經有三次的變化，極言人間的短暫。神仙的片刻，就是人間的千年、萬年。

現在你要知道，李商隱用神話，不是只單純地用這個神話，他是把這個神話（融入）他自己的感情意思來使用的。麻姑搔背，就是一個人想，要是麻姑搔背就好了，那個人沒有真讓麻姑搔背，只是腦子里這樣想，麻姑還罵了他一頓。李商隱說，假如，就算你不只遇到了麻姑，而且你真讓麻姑給你搔背了，你想這樣的情形，你跟神仙有多么密切的關系，那不是很好？就算你真的遇見神仙了，下面李商隱說了“可能留命待桑田”，你真的能夠永遠就不死了嗎？你能夠留下你的生命，等待那滄海桑田的這個變化嗎？你真的能夠等到嗎？

李商隱的詩基本上有一個情調（從這首詩里），他的詩基本上是寫有一種追求，有一種向往，而這個追求、向往永遠是不可得的，如果就算是得了，也是不能保全的，永遠是失落。他所寫的世界，永遠是個失落的世界，永遠是在追尋跟哀悼之間的一個悵惘的世界，永遠是在追尋跟失落之間的這樣的一個世界。所以，他的詩就是用神話表現了這樣的一種感情。

李太白的《遠別離》，雖然也用了很多神話，可是他中間說了“君失臣兮龍為魚，權歸臣兮鼠變虎”，他把現實的意思點明了不是嗎？他所寫的是政治上的這種爭奪，這種變化。可是李商隱說的是什么，這首詩里面點明了嗎？沒有。他就是神話的傳說。

（閆蕊森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