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腴的莊稼

潘新日

站在村口，最先看到的肯定是莊稼，一望無際的，由綠變黃，鄉村的氣勢，飽滿、豐碩、燦爛。

五大爺和三爺走了。選擇墓地時，西山的荒地他們不要，非要埋到莊稼地里。他們嘴邊的一句話，就是種了一輩子莊稼，死了，也要變成莊稼。

莊稼豐腴，這是莊戶人家的期盼。

男漢們都是上好的莊稼把式，春播秋種，比著南坡北坡的伺弄莊稼。同是一片天，同是一塊地，誰家的莊稼長勢好，那是一家的臉面，充滿著榮光和炫耀，帶著迷戀和誘惑；誰家莊稼不旺，肯定家庭也不旺。這樣一來，莊稼就是鄉村的魂，彌漫著人間煙火氣。

五大爺活著的時候，種莊稼誰也占不了上風，他家的地是村子里的樣板。三爺和他比了一輩子，也沒能比過他，末了，躺在了比五大爺略遜一籌的麥地里。村里人講，這就是命，不信不行。

但長腿就不信，在化肥廠工作的大外甥告訴他，在莊稼地里施化肥產量翻番，他信了，第一年施用，果然效果極佳，產量高得嚇人。可是到了第二年，土地就不爭氣了，莊稼大幅減產。三爺數落他說，種莊稼怎么能少了農家肥呢？化肥再好，也要配著農家肥用。

我一直驚異于我們村子的農人們，他們是何等的魔幻，每年都變換出不同的品種來，即便是在土里刨食，也要玩出花樣。

北坡就不說了，我們村子的南坡春天長滿麥子和油菜，菜地里滿是茄子、辣椒、韭菜、荊芥、莧菜、小香蔥……稻芽開始下地，一塊塊秧苗由鵝黃變成綠色，就像魔術師，一天一變，滿是神奇，滿是希冀。

夏天的麥子從分蘗、拔節、揚花、灌漿到成熟，每一個時節都有作物相伴，其間，會有豌豆，紅薯苗、油菜相繼成熟和生長。熱浪襲來，麥子趕著潮，走向遠方；那一穗穗飽滿的麥粒就是鄉下的日子，沉甸甸而不失輕盈；大家伙勞累著，快樂著，幸福著。

插秧、割麥，土地再次由黃變綠，莊稼的又一次輪回，撫慰著農人們的心。

我的印象，秋天總是從稻子打苞開始的，夏天的芝麻、黃豆、紅豆、紅薯都在莊稼人的汗水里浸大，可以說，每一棵野草都被明亮的鋤頭鋤過，那一份矜持不比讀書人的韌勁差。

我最害怕收稻子的時候遇上連陰天，田里不斷水，割稻子要深一腳淺一腳在泥巴地里走，剛割的稻子不能放在地里，只能一把把地擺在田埂上。此時，大人們卻并不在乎，只管干，心里、眼里滿是歡喜。

就我們村子而言，麥子和稻子上場簡直就是一場儀式，稻場上，到處都堆得像個小山。夜晚，大人們在那里納涼，唱著小曲，享受著豐收的喜悅。

我一直認為，在滿是莊稼滋潤的村子里，鄉情也如谷粒一樣沉重。打場的時候，雨是鄰居間的調和劑，再大的仇，在一場雨面前，都會煙消云散。大人小孩都會拿起自家的農具，跑出去幫別家搶場，莊稼收起來的那一刻，老主人定會千恩萬謝，誤會和怨氣變成了和睦和恩情記在心里，還想找個機會還上。

曬莊稼也有情誼的。村子里的稻場都是連在一起的，從莊稼攤開的那一刻起，就沒人看，不管誰家的雞鴨鵝，只管吃。村里人的理念是它們吃飽了就不吃了。

我時常想起村子里老去的一茬茬人，他們何嘗不是村子里的莊稼，有著青青的童年，茁壯的青年，飽滿的中年。他們和莊稼一樣逝去，又和莊稼一起走來，麥浪、稻浪一樣翻滾著，涌向遠方。

豐腴的莊稼，讓人生和這個世界一起飽滿起來，讓我們每個人內心都充滿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