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香，女兒心，女兒情懷，女兒詞

郭國酬

詞分兩類，婉約與豪放。人分兩種，混沌濁世和清流立世。李清照，宋代著名詞作家。本心非為作詞，不過抒寫心跡。人生跌宕，撰寫《金石錄》，提出“詞，別是一家”。婚姻曾經幸福，奈何國家喪亂；作品曾經浪漫，奈何人生無常。國家喪亂，人生無常，磨礪著居士。向往“易安”，簡單心愿；畢竟“清照”，朗映文壇。下面筆者以《醉花陰》為主體文本，從“香”之一字入手，談談李清照的婉約詞特征。溫潤女兒香，剛潤女兒心。一片女兒情懷說不盡，英氣女兒詞。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又重陽，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宋·李清照《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

一、溫潤“女兒香”，《醉花陰》香氣氤氳

《醉花陰》詞作簡單，篇幅短小。縱然如此，文本亦隱含諸種“香氣”。

薄霧濃云，瑞腦金獸。檀香之香，于獸爐中緩緩升騰。不急不躁，亦不蔓不枝；不離不棄，亦不管不顧。如云如霧，彌漫香閨。女兒香，沉香美稱。閨中女兒，燃此女兒香。

佳節重陽，玉枕紗櫥。閨閣之中，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香粉縱有，照花前后鏡，良人不常在。女為悅己者容，悅己者不再，閨中淡脂香。又不愿徹底不施脂粉，故玉枕紗櫥，依稀脂香，卻更覺涼透。

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丈夫明誠，為人明誠。東籬菊花香，其香比良人。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酒逢知己千杯少，知心人，今不到。山高水長，歸期未曉。唯有飲者凄凄笑，酒香正好，美人遲暮妾恐老。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一束菊花，一把茱萸。此物何足貴，但感別經時。此時花前，濃香撲鼻在妾心；他日君前，暗香浮動月黃昏。

消魂黃花，人比花瘦。一片心香，一縷芬芳。一種女兒香，在檀香，勝卻檀香；在脂香，勝過脂香；在酒香，超越酒香；在花香，超越花香。過時而不采，將隨秋草萎。君亮執高節，賤妾亦何為？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子曰：《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關雎》者，男子見美好女子，追求不已之作也。如《醉花陰》者，述女子對丈夫良人的思戀思念也。亦足見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之風骨。短短篇幅，以香為線索，書寫了“檀香”“脂香”和“酒香”、“花香”，進而在一片迷蒙恍惚的香氣之中，勾勒出閨中女子對愛人的無限思念情感。不呼天搶地，卻足以動人；不吶喊張狂，卻情深意切；不以風云之色，卻見奔涌之心。清照之香，香澤閨閣，更香澤后人。

二、剛潤“女兒心”，《醉花陰》心思深邃

詞，又名詩余。詩歌余事耳。文壇多男性，詩歌寫女兒心，多模擬而已。如：“君若揚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沈各異勢，會合何時諧？”（曹植《明月上高樓》）“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張籍《節婦吟》）確實是經典之作，但畢竟只是純粹依戀，乃至詠嘆出“與君為新婚，兔絲附女蘿”（《古詩十九首·冉冉生孤竹》），仍是女子依附于男子。女兒心思細膩自然到位，而女兒剛勁自立自信卻只能在“總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詩經·氓》）這樣婚姻失敗的詞作中出現。

至于詞之初起，更成為女子旖旎自身的文字表現。如“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韋莊《女冠子二首其一》）再如“終日兩相思，為君憔悴盡，百花時。”（溫庭筠《南歌子四首其二》）“相思本是無憑語，莫向花牋費淚行。”（晏幾道《鷓鴣天三首其二》）自怨自艾，傷春悲秋，魂在男子身，渾無女子志。

如李清照之女兒心，可稱“剛潤”。潤者，亦如前人所述人間情多，有緣無緣小心錯過。然“剛”者，卻為前人所不說，或少說。其剛者有二：

其一，女子說情，不隱瞞不藏匿。有情不瞞，有心便說。以《醉花陰》看，全篇不言情，而處處皆是情。焚香念君，施粉憶郎。飲酒思人，賞花盼夫。句句讀來，香氣沁人。于丈夫趙明誠之愛戀、之思念如香氣縈繞字里行間，不可忽略，無限動人。《荷塘月色》有云：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此歌此香，此情此詞，男子道來，或云情真；女子道來，畢竟情深。情深意切，不因閨閣心事而隱；意切情深，不因女子身份而匿。可謂剛也。

其二，女子說情，不油膩不造作。前文已述，前人詩詞，男人模寫女人，多言女性依附男性而存，女性對男性無限依戀。女子自立自信，似乎無有。而李清照詞作往往是表達愛戀，同時獨立。從《醉花陰》中可見，女子戀良人，思丈夫，卻依舊能點燃龍腦之香，淡抹胭脂之香，品味美酒之香，欣賞黃花之香。女子柔弱，卻非無用。思君念君，妾心亦毅。于香氣升騰彌漫胸懷之際，有良人有妾身，我兩人，并肩立。

故云“剛潤”女兒心，有依戀思念，亦有獨立自立。自此之后，述說女兒情懷之女子不算異類；述說女兒情懷之內涵，不只依戀。李清照之婉約詞，雖云婉約，仍有剛性。

三、女兒情懷說不盡，英氣女兒詞

女兒情懷，何為其然者？女兒情懷與男兒情懷，區別安在哉？李清照從來不是安分之人，少女時代，“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點絳唇·蹴罷秋千》）。見到未婚夫，羞澀躲藏，卻還要裝作嗅青梅去偷看。晚年時期，“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夏日絕句》）朝廷簽訂不平等條約，賠款上供。顛沛流離的女子，亦不能忍受這種毫無骨氣的行徑。而我們本作《醉花陰》是其少婦階段的作品，同樣表現出“不安分”的特征。君在千里外，念郎意胸懷。香氣正消魂，人比黃花瘦。然西風之下，依舊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愿望，自己的安排。如上文言：焚香抹粉，飲酒賞花。

故所謂的女兒情懷不是自以為是女子就當嬌弱無力，只知道涂脂抹粉、深鎖閨閣。女兒情懷應該是自立自信自強自尊，是對愛人的忠貞，是對愛情的珍重，是對生活的向往，是對未來的憧憬。會有依戀，希望有個肩膀依靠；會有思戀，哪怕風吹弱體綠肥紅瘦。會有感慨，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會有無奈，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但是，同樣會嬉鬧且玩賞，沉醉不知路；但是，同樣會愁放下繡樓，準擬雙溪游；但是，同樣會把酒黃昏，濃睡消殘酒。女兒情懷，雖時代、社會賦予，亦本人為之也。

本詞《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在歌詠詞人對丈夫的情思之外，流露的還有對愛情的向往與追求愛情的具體行動。夜太深，路太遠，山太高，水太急，人太多，年華太少，女兒情懷在李清照身上表現出來的力量把這些“太麻煩”的困境都看輕看淡了。因此，在如此柔中有剛、人中有我的女兒情懷浸染下，李清照的詞作也煥發出別人的詞作所不具備的特征：英氣女兒詞。英武之氣，英華之氣，英勇之氣，英豪之氣。

四、李清照婉約詞綜述

婉約詞，流派眾多。南唐馮延巳、李煜可為其濫觴。其后有溫庭筠、柳永、李清照、周邦彥等專司婉約詞的代表詞人。另外，向來以豪放著稱的蘇軾、黃庭堅、辛棄疾都有婉約詞作。婉約詞，其表達手法崇尚婉轉隱約，畫面多不大。其內容多是閨閣戀情、兒女離愁。后秦觀、賀鑄略有突破，到李清照可謂達到高峰，提出“詞，別是一家”的觀點。

李清照詞，在內容上依舊沒有脫離婉約詞的基本內容，仍然多是寫閨閣情懷、夫妻分離。其表現手法也在婉約詞框架內：不事喧囂，不愛怒吼。以庭院閣樓、水榭湖泊為主要畫面背景，以淺吟低唱為主要表現手法。故仍然稱之為“婉約詞”。

但因為李清照獨特的個人性格和人生經歷，其婉約詞中亦有“不婉約”的精神特質。本文以李清照《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為基本文本，以“香”為切入點，綜合李清照不同時期的作品和同一時期的作品，對比《古詩十九首》和其他婉約詞派作家的作品，發現李清照在一顆“少女心”下的“女強人”形象。故其婉約詞有柔性，名曰“溫潤”；有硬性，名曰“剛潤”。雖是少女心，不以少女無知為正事，好玩好樂之余，也好求真求實；雖是女強人，不張揚自己傲慢獨行，堅守原則之外，也爛漫灑脫。

五、清照女兒詞，婉約亦自知

男權社會，幾乎所有權力歸之于男性。女性從屬于男性，甚至于依附如衣服。政治、戰爭，乃至文學、生活。在程朱理學逐漸抬頭的時代，在三綱五常大行其道的年代，李格非，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員生養了一個注定在中國乃至世界文學史、文化史上光彩奪目的女兒。她就是李清照。一代詞作大家，一代女兒楷模，萬代人間精靈。

羅馬不是一天造就的。李清照成為詞作巨匠、女兒楷模、人間精靈也非如帝王將相，出生便帶異象。幼年時期和少年時期家庭條件的優越，青年時期許配良人，得成佳偶，琴瑟和鳴，志同道合，都為其日后的創作打下堅實基礎。因此，我們才有機會看到以《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為代表的一系列優秀詞作。

李清照是不幸的，曾經的美好最后都逝去了。也許，從未擁有，就不怕失去；曾經擁有，失去就變得無比沉重。李清照又是幸運的，畢竟她享受到了人間快樂，父慈母愛，夫婿關懷。金石錄成，泛舟詞海。也因為這種不幸中的幸運，幸運中的不幸，讓李清照的人生底色不是單一的“女子無才便是德”，或者只知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當一切過去，時代為所有的事件、所有的人物都披上時間的烙印，我們看到一個更加生動的詞人：歷經風雨，也害怕風雨，卻仍然選擇在可以反抗的時候吶喊；曾經快樂，也常記快樂，哪怕在日后無限的痛苦無奈中沉浮掙扎。一個自號“易安”的女子，一個在家修行的居士，一個爛漫天真的少女，一個愛戀丈夫的少婦。哪一個才是真正的李清照？哪一個都是真的李清照。

《醉花陰·薄霧濃云愁永晝》雖然流傳千古，但也只不過是李清照數十首作品中的一篇。管中窺豹，可見一斑。一斑窺豹，亦見不凡。清照女兒詞，用心寫就的生命史詩。女兒從來被期望婉約，李清照也踐行著婉約；生命從來不平凡，李清照也踐行著不平凡。婉約亦自知，一腔真心，一份真情，一種真摯，一個真人。再回到詞作本身，點一爐香，在珠簾間飄蕩；涂一點粉，脂香亦相宜；飲一杯酒，酒香動心脾。撫一束菊，花香亦瘦人。香氣不濃亦不淡，徘徊流轉北復南。女兒一片柔腸意，剛潤文筆水潺潺。清照猶清照愈清，易安不安昔曾安。縱然人間紅塵深，漱玉詞境逸蒼寰。

贊曰：婉約詞作醉花陰，剛潤和合繡錦巾。香沁千古斑駁色，不悔人間女兒心。

作者單位：江西省贛縣中學北校區（341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