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畫家當中,腦子里既裝得下藝術想象,又具備經商天賦的,并不多見。替字畫扇面驗明正身,倘若帶有“金融血統”或“商業基因”的,往往讓我兩眼放光,如獲至寶。閑拾扇齋,偶獲幾枚被圈內稱為“生意達人”的方家扇作,忍不住拿出來“秀一秀”。
張聿光與“馬利”牌顏料
海上新美術畫家張聿光(1885~1968)是一奇人。翻閱近現代海派美術史料,關于他的描述,幾為空白,偶有提到,也是語焉不詳。作為上世紀初中國美術轉型期的領軍人物,又白手創業做過顏料生意,穿越張聿光的藝術旅程,處處稱奇:
張聿光為早期西洋畫先端,出自中國西畫之搖籃——土山灣孤兒院圖畫館,其習畫之作在南洋勸業會展出并獲獎,但歷史資料記載存世極少;他曾擔任上海美術專科學校首任校長,劉海粟為繼任,培育桃李無數,雖然校史里寫得明白無誤,但后輩只曉得大名鼎鼎的劉海粟;他銳意戲曲舞臺革新,率先設計使用布景,改變了京劇的傳統舞臺面貌,還集資在十六鋪建造一座可轉動的“新舞臺”,轟動一時;他潛心探索電影布景的接景技術,被戲劇家洪深、歐陽予倩邀至明星影片公司擔任美術主任,拍攝《白云塔》等多部影片;他是我國最早在報紙上發表政治諷刺畫的漫畫家之一,被譽為漫畫界的“祖師爺”……
當然,張聿光的“創業履歷”,也不該被忽略:他最早開始實驗繪畫用的現代顏料,因不滿舶來的西洋畫顏料統戰中國市場,出于強烈的愛國熱忱,1919年與人合作創辦民族顏料廠,注冊商標“馬利”牌,取意“馬到成功,利國利民”,生產出中國第一支水彩顏料和油畫顏料,還成功出口東南亞市場,然而事過境遷,現如今還有誰知道張聿光和“馬利”牌的這段緣分呢?
那些曾經以為念念不忘的事情,或許就在歷史念念不忘的過程里,被世人徹底遺忘了。新美術先驅,本來屈指可數,但也正因為是先驅,終被前赴后繼的時光浮云所遮蔽了,殘留幾多破碎的散片,供后來者深情揣摩。
張聿光從事美術教育傳道授業,前后長達40年之久。除了一身才氣的陳抱一,還有不少高足頭角崢嶸,享出藍之譽。有趣的是,他的弟子,許多名字里都有一個“光”字:謝之光、胡旭光、張光宇、趙吉光……真的是光前裕后、光彩奪目啊。當年,張聿光不僅辦學任教,還在斜土路魯班路買地自建住宅兼畫室,并請于右任題寫門匾“冶歐齋”,取繪畫藝術冶歐亞兩地于一爐之意,吸引了諸多年輕習畫者紛至沓來。
某場拍賣臨近尾聲,適逢一柄張聿光的“孔雀圖”成扇亮相,價格還算適中,趕緊拍了下來。此扇設色鮮凈絢麗,筆墨渾厚凝練,構圖不落陳套,兼容中西畫法,扇中孔雀雖未開屏卻充滿張力,有天真自然之趣。
人生的痛苦,源于活得太清楚。眼是用來審美的,結果卻糾纏在鬼魅中,最后都審了丑。張聿光的晚年,正當是非顛倒、人鬼莫分的年代。1966年初夏的一天,張聿光偕家人去梅龍鎮酒家吃飯,吃了一半,就有“革命小將”跑來拆除店招上的盤龍裝飾。張聿光預感不妙,草草用完餐,回到家里,果不其然,“冶歐齋”的門匾已被人卸了下來,山雨欲來風滿樓,一片“破四舊”的氣氛。從此,他身心遭受毀滅性的打擊,很快一蹶不振,撒手人寰了。
龐元濟與南潯巨富家族
“富二代”龐元濟(1864~1949)的父親龐云鏳為南潯鎮巨富,家底殷實,雄于資財。古人云:物常聚于所好,而常得于有力之強。龐元濟起先從事字畫買賣,他集“所好”與“有力”于一身,廣為聚藏,蔚為大觀,其收藏之富,為全國私家之冠。龐元濟子承父業,先后在杭州開設繅絲廠和公紗廠,在上海與人合資創辦龍章機器造紙有限公司,在南潯、紹興、蘇州等地開設米行、醬園、酒坊、中藥店、當鋪、錢莊等實業,并擁有大量田產和房地產。
作為實業家,龐元濟投資興辦一系列企業之時,正是中國近代史上內憂外患、災難深重的年代。很難想象,置身亂世紛爭之中,他是如何在禍福無常的激烈商業戰場上突破重圍、謀取勝機的。從今天的眼光來回望,在那個民族工業短暫的春天中,龐元濟留下的是頗為豐碩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
龐氏早年喜好字畫碑帖,時常臨摹乾隆、嘉慶時名人字畫,與于右任、張大千、吳昌碩等人均有交往,耳濡目染,筆墨功夫好生了得。這柄“山色空溟”的成扇,系拍自朵云軒,他的山水畫法近似宋朝畫家董源,墨色淡雅,意境高遠,很適合在月夜下細細品味。起先,龐元濟的收藏,當屬“腳踩西瓜皮,滑到哪里算哪里”,沒有明確的目標,待到收藏至一定的程度,就有了依據藝術史的收藏秩序,構建起不同凡俗的收藏體系。按他自己的說法是,“搜羅漸及國初,由國初而前明,由明而宋,上至五代李唐循而進,未嘗躐等?!庇终f:“惟好之既篤,積之既久,則凡歷代有名大家,蓋于是略備焉?!?/p>
據說龐元濟也曾看走眼。一次與上海名畫家餐敘于酒店,吳湖帆眼尖,發現一位落魄文人腋下挾著畫軸從檐下匆匆走過,趕緊追去,打開定睛一看,竟是久聞盛名的元人之作,號稱“十七筆蘭”(僅用十七筆畫就的蘭花圖),遂掏出500元當即買下。龐元濟始發覺自己所藏畫作原為贗品,于是懇求吳湖帆割讓,任其開價多少。吳湖帆面對收藏江湖上的“老司機”,執拗不過,只好忍痛轉讓。
除了藏畫、繪畫,龐元濟更以其書畫著錄而馳名于世,編有《虛齋名畫錄》二十卷,續錄四卷,為近代著錄最豐富之作,為此他反復篩選,“寧慎毋濫”,所擇取的作品無論是數量還是質量均無人與之相匹,如今許多墨跡已成為古代書畫鑒定的標尺。他還印行一部中英文對照本《中國歷代名畫記》,送往1915年舊金山萬國博覽會,由此,“生意達人”與“世博達人”在大西洋彼岸實現“精神相聚”。
秦清曾與藝苑真賞社
上海福州路,文化一條街,我抽閑常去轉悠。年前,藝苑真賞社老店新開,走過路過,我當然不會錯過。稱藝苑真賞社為百年老店,一點不虛。創立于1904年的藝苑真賞社,曾在秦文錦、秦清曾父子兩代的苦心經營下,已然成為民國時期上海碑帖鑒藏出版界的翹楚。
秦氏家族,源遠流長。秦文錦的祖父,乃清代著名畫家、篆刻家秦祖永,于畫學見解極高,出筆不落凡俗,著有《桐陰論畫》《畫學心印》等。秦文錦自幼聰穎異常,詩詞書畫無不精湛,歷史文翰博學絕聞,少年時即潛心考證歷代祖先收藏之各朝碑碣拓本,對古代文物及名人字畫,精心校勘,去偽存真,頗有建樹。他曾隨駐日使節赴日本考察交流,廣交同好,研習先進科學技術,尤重書籍裝幀與鋅板蝕刻珂羅版印刷。清光緒末期,秦文錦選址上海三馬路277號,以其祖父秦祖永之高超鑒別力為象征,取名創辦了藝苑真賞社,借以弘揚“師古創新,服務大眾”之精神,“經營不改琴書樂,貿易猶存翰墨香”,陸續出版了秦家歷代收藏的碑帖字畫。觀其印本,紙墨精良,纖毫畢現,業界好評如潮。1938年,秦文錦病逝,其長子秦清曾繼承父業,堅持經營出版發行,直至1955年公私合營時并入上海圖書發行公司。
也是緣分,我曾在七八年前的“文匯雅集”拍賣會上,拍到一柄“清曾秦淦時年八十”繪制的成扇《天香滿院》,畫意幽深恬靜,扇來清風徐徐。秦淦(1894—1984)字清曾,兒時耳濡目染,隨父學研書史繪畫,尤擅工筆山水花鳥,并長期協助父親操持藝苑真賞社,業績斐然。特別在創編《碑帖集聯》期間,秦清曾與父親按照篆、隸、魏、楷等不同碑帖之文字內涵,取其單字,構句造意,重新組合,獨創一格,還精心創作配畫,形成洋洋四大冊《校碑圖》系列,其圖行筆工整達意,頗具古風,如同襲來一股視覺沖擊波,面世后震動畫壇。當時,文人墨客紛紛為其題字題跋,其中不乏康有為、梁啟超、吳稚暉、吳昌碩、張騫、鄭孝胥等賢達之士,一下子提高了藝苑真賞社的社會知名度。如今,這套《校碑圖》收藏于上海博物館。
無錫寄暢園,疊石理水,詩意盎然,500年間有賴于秦氏家族的呵護,得以保存。寄暢園的古典自然美,定格在歷代畫家的筆下,熟為人知的有明萬歷年間宋懋晉所繪《寄暢園五十景》,清康熙年間王翚所繪《寄暢園十六景》,之后又有多種臨本流傳于世。不經意間,讀到一冊無錫市文物公司編纂出版的《太湖佳絕——無錫書畫名家集》,其中就載有秦清曾臨宋懋晉圖中的十二景。雖是秦清曾的臨摹之作,但經過其藝術構思和工筆勾繪,布局疏朗,線條流暢,集詩書畫景為一體,筆墨清新而別具畫風,令人擊節贊嘆。
長年浸淫于藝苑“賞真”,秦清曾與社會名流過往甚密。在他的《寄暢園十二景》冊頁里,就可以見到不少大家的題識,諸如國學大師顧毓琇、旅美畫家楊令茀、篆書名宿沈裕君、“金魚先生”汪亞塵等,都屬“大咖”級的名頭。
方積蕃與鎮海商業大族
讀方積蕃墨跡,顏骨柳筋,筆筆到位,見字如見人,我揣度,方老先生應該也是骨骼清奇、氣宇不凡的吧。
要說近代商會那些事兒,方積蕃(1885~1968)是繞不過去的人物。方氏系鎮海大族,族人大都經商,均由商業而錢業,兼營其他行業,諸如沙船、銀樓、綢緞、棉布、藥材、南貨、糖業、漁業、地產業之類,稱得上是生意巨擘,業界翹楚。方積蕃的祖父方性齋,滬人稱之“七老板”,從經商起家,再開拓進出口貿易,并在上海灘置有大批房產,當時滬上流傳“半城房屋都姓方”之說。方積蕃6歲入讀私塾,8歲喪父,18歲隨親眷來到上海經營祖產,從此開始了他的商業傳奇人生。
頂在方積蕃頭上的名銜不勝枚舉,無妨選取幾“枚”,逐一道來——
一曰“銀行家”。方氏積蕃,“積”為集聚,“蕃”為繁多,倒也合乎銀錢業聚沙成塔、積少成多之本意。方積蕃涉足滬上錢莊業,投資經營庶康、福隆等錢莊,長袖善舞,才華顯露。其后,他受北京東陸銀行之聘,出任該行上海分行經理。典籍查得:“東陸銀行,1919年1月成立,總行設在北京施家胡同。常務董事吳鼎昌,劉文揆。1923年總行遷至天津,在北京、上海設立分行。1925年2月三地機構相繼停業。”1920年,方積蕃參與改組上海股票商業公會,成立上海華商證券交易所,并被推為董事,又任銀行公會會董。1922年,他受聘任中國通商銀行南市分行經理。據史料記載,即使在主持上海總商會工作期間,方積蕃每天上午準時到位于今河南北路、北蘇州路的上海總商會辦公,批閱公牘完畢,趕赴位居十六鋪小東門的中國通商銀行,處理行務,四年如一日,不論嚴寒酷暑,從未間斷。
二曰“教育家”。寧波人稱學校為“學堂”。1905年,方氏族人集資在家鄉創辦培玉學堂,取意“培育品德,潔白如玉”,方積蕃為首任校長。培玉學堂辦得風生水起,擁有頂呱呱的“硬件”:圖書典籍,儀器設備,遠遠高出縣內外高等小學教學水準。他還熱情延聘高水平的教員,包括奉化縣教育會會長以及蔣介石的塾師等,均工詩善文,精通傳統學術,且銳意提倡新學。
三曰“法學家”。由于早年滬地發生錢莊倒閉風潮,方積蕃經營的錢莊遭受牽連,涉及訟事,損失甚巨,吃了大虧,他知恥而后勇,潛心攻讀法律,運用法律武器,竭力維護商界權益。辭去中國通商銀行經理一職后,他開始執業律師,擔任多處廠商的法律顧問,專辦非訟案件,凡經其調解,當事人都免于訴訟?!袄夏锞恕敝蜗舐動跍稀?/p>
四曰“慈善家”。1937年“八一三”淞滬開戰,方積蕃時任寧波旅滬同鄉會會董兼會務主任,自愿負責“籌劃救濟各地來滬避難同鄉”,設立難民收容所,分批免費遣送同鄉難胞20多萬人返回寧波。1949年寧波遭國民政府軍隊飛機轟炸,損失慘重,他任同鄉會勸募組長,與眾多旅滬同鄉募款舊人民幣20多億元,匯往家鄉救濟。
在上海淪陷期間,與方積蕃交誼甚篤的同鄉傅筱庵出任偽上海市市長,力邀他擔任偽政府秘書長,但他保持民族氣節,拒絕出任偽職。作為商人,方積蕃剛直方正而不逢迎附和,胸懷磊落。新中國成立以后,他依然是工商界的代表人物,參政議政,熱心公益。只是到了風雨飄搖的1967年,忽有“造反派”半夜闖入他的臥室,因此受了驚嚇,傷了元氣,翌年溘然長逝。
漸老漸熟,乃造平淡。塵世間的一切繁榮浮華,都不過是一場夢而已。假如,有一天能平淡地老去,相伴一溪流水,相約滿目青山,自有無限快意;一生恪守著過有底線的生活,做有分寸的事,也是一種大解脫。就像扇面里的畫境,卻是心靈最好的歸宿。(作者簡介:黃沂海,作家,上海市銀行博物館館長,《行家》《銀行博物》雜志主編。出版《笑看金融》《笑問財緣》《笑點贏家》《扇有善報》《扇解人意》《多多益扇》《漫不經心》《家儉成儲》等多部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