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下國家機關不應享有名譽權,但我國對國家機關名譽權的法律保護存在司法實踐與相關立法原意相脫節的困境。西方國家對國家機關名譽的保護具有在刑法上限制甚至取消誹謗國家機關罪、在民法上不賦予國家機關名譽權的特點。實踐中,應運用綜合法律手段加強對國家機關名譽的法律保護,包括限制國家機關名譽權訴訟能力、對黨政機關主要負責人履職行為慎重使用名譽權保護制度、提高國家機關行政執法水平和集中處理機關行政服務。
關鍵詞:國家機關;名譽;名譽權;法律保護
作者簡介:李延楓,女,中國社會科學院信息情報院副編審,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法學系博士生,從事憲法與行政法研究。
中圖分類號:D920.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7504(2017)04-0098-07
國家機關名譽的法律保護因其同時兼具行使公共權力的國家機構職能與從事機關行政事務的機關法人能力而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的法律路徑:一是依據公法手段消除一切侵害國家機關名譽的違法因素;二是通過民事法律制度所設定的法人名譽權的方式來保護國家機關的名譽。從法理上來看,國家機關的“名譽權”是其以“機關法人”的身份在從事民事法律活動過程中才能享有,如果國家機關名譽受損的原因來自于國家機關依法行使公共權力的行為,那么,作為機關法人享有的“名譽權”就不應成為國家機關拒絕社會組織和公民個人依法監督其行為合法性的理由。國家機關的“名譽”本身是一個不可分割的精神整體,對其的侵害因素很復雜,故國家機關“名譽”的法律保護就必須要建立公法保護與私法保護的“競合”機制。從法理上值得探討的就是如何防范國家機關濫用民事法律制度所設定的機關法人“名譽權”制度,確保國家機關更好地接受人民群眾對行使公共權力的國家機關實施憲法和法律活動的監督,保證國家機關依法辦事、踐行法治原則,自覺地接受人民群眾監督、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里。
一、我國對國家機關名譽法律保護的現狀及其特點
(一)在法律制度層面國家機關通常不享有名譽權
名譽權屬于傳統民法人身權中人格權的一部分,具有較強的人身依附性,主要體現為人格和精神方面的權益。我國剛頒布的《民法總則》第110條規定,法人、非法人組織享有名稱權、名譽權、榮譽權;第97條規定,有獨立經費的機關和承擔行政職能的法定機構從成立之日起,具有機關法人資格,可以從事為履行職能所需的民事活動。從《民法總則》的內在法律邏輯出發,完全可以推導出國家機關具有名譽權。法律設置法人名譽權的立法原意是保護其在經營活動中因名譽權可獲得的經濟利益。有學者甚至直接指出,“法人名譽權其實是一種商譽權。”[1]“人格權是商譽權的根本屬性,法人名譽權不能很好地保護商譽權,應將商譽權規定為一種人格權取代法人名譽權。”[2]張新寶教授也認為不應用保護公民名譽權的法律制度保護法人的名譽權,主張用商譽權保護制度、對財產的誹謗訴訟制度、對商品的誹謗訴訟制度以及《反不正當競爭法》中的有關制度對法人的名譽權加以保護。這樣更能夠體現法人名譽的“商”的性質和財產方面的利益。[3](P112)有學者甚至認為,國家機關“本身不享有民法意義上的經濟利益,若有,肯定是非法層面上的‘小金庫”[4]。筆者認為,一概否定國家機關在民法意義上享有的經濟利益也不可取。因為國家機關具有雙重法律地位,一方面既是公法意義上的權力主體,另一方面也具有一定的民事主體資格,享有私法上的某些權利。國家機關因不具備法人名譽權的權利客體,即法人在經營活動中由于良好的商譽而獲得的經營性收入,在民法意義上享有應受到合法保護的經濟利益。
在刑法上,與國家機關“名譽”相關的內容主要體現在2015年8月29日通過的刑法修正案(九)。根據該修正案,刑法第290條增加了一款規定,即 “多次擾亂國家機關工作秩序,經行政處罰后仍不改正,造成嚴重后果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針對國家機關的誹謗或侮辱言論,也有可能使國家機關的威信和尊嚴受到不當貶損,如果嚴重妨礙了國家機關履行職責或執行公務,將構成擾亂國家機關工作秩序罪。但設立本罪的旨趣不在于保護國家機關的名譽權,而在于維護國家機關履職和執行公務的正常工作秩序。這里的誹謗性言論只是擾亂國家機關工作秩序罪的手段,而不是該罪規制的最終對象和目的。同樣的分析也可適用于刑法修正案(九)對擾亂法庭罪新增的第三款規定,即侮辱、誹謗、威脅司法工作人員或者訴訟參與人,不聽法庭制止,嚴重擾亂法庭秩序的情形。
(二)司法實踐與立法原意的背離
截至目前,有關國家機關名譽權的研究成果不多,經常引用的民事案例主要有兩個:一是1993年北海交警支隊訴《南方周末》報社名譽侵害案,另一個是1995年深圳市福田區人民法院訴《民主與法制》雜志社名譽侵害案。在這兩個案例中,法院都判決被告侵犯了作為原告方的國家機關的名譽權,要求其賠禮道歉、恢復名譽、消除影響。兩家法院同時還支持了原告方的賠償請求。耐人尋味的是,對于賠償對象,案例一法院定性為名譽損失費,案例二則定位為經濟損失。
鑒于這兩個案例年代較為久遠,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以法人名譽權為關鍵詞搜索定位相關案例,然后人工篩選出原告為國家機關或由公共財政提供活動經費的事業單位的案例共有3個。其中一個案例的原告是嚴格意義上的行使國家權力的國家機關,即沈陽市城市管理行政執法局鐵西分局(〔2014〕遼審一民申字第193號);一個案例原告是國務院直屬事業單位中國科學院(〔2014〕二中民終字第06286號);還有一個案例原告為公立幼兒園——徐州市房產管理局幼兒園(〔2016〕蘇03民終611號)。這三家機關事業單位的訴訟請求都得到了法院的支持,包括停止侵權、恢復名譽,甚至賠償經濟損失。這表明,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司法實踐都認可國家機關和不以營利為目的的事業單位及社會團體具有民法意義上的名譽權,并在具體案例中傾向于支持這些機關事業單位提起名譽權訴訟維護自身的名譽。三個案例中的被告從法人名譽權的立法原意出發,對機關事業法人具有法人名譽權提出質疑。但這些主張未得到合議庭采納。
司法實踐與立法原意明顯背離的根本原因在于《民法總則》明確賦予法人名譽權,但對自然人名譽權與法人名譽權的區別含糊不清,對不同類型法人的名譽權的具體內容和界限更缺乏明確的規定。《民法總則》規定法人和自然人都享有名譽權,二者有相似之處,但也有很大的區別。“法人的名譽權與公民的名譽權相比,與財產權的聯系更為密切,權利本身的財產性更為明顯。”[5](P117)最高人民法院在1993年頒布的《關于貫徹執行〈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中將造成損害作為侵害法人名譽權行為的成立要件之一,之后在《關于審理名譽權案件若干問題的解答》和《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中規定,法人因人格權利遭受損害,只能請求侵權人賠償其經濟損失,這其實已經隱含了法人名譽權僅保護基于市場經營活動帶來的財產利益的立法含義。但是,作為詮釋、細化抽象法律規定的司法解釋亦如此含糊不清,導致司法實踐在名譽權保護上未對營利性法人和非營利性法人作出明確界分。同時,由于司法體制改革尚未取得實質性成效,法院獨立行使審判權尚未得到根本保障,法院在裁判有關機關事業單位法人的名譽權糾紛時,難免會受到來自這些公法人,甚至是上級法院領導的各種“打招呼”,進而用營利性法人的名譽權救濟手段維護機關事業單位團體法人所謂的“名譽權”,為一些機關法人逃避來自社會組織和公民個人正常的法律監督,特別是社會監督打開了方便之門。
(三)人民代表大會制度下國家機關不應享有名譽權
“民主的原理是,人民通過輿論主宰政府,而不是政府通過輿論主宰人民。”[6](P145)即使公民輿論對國家機關的批評指責存在錯誤、失實或夸大的言論,也不應給予國家機關民法上的名譽權,為其提供名譽損害救濟,其原因有三。一是有關國家機關的不當批評,并不會對其履行法定職能帶來實質性的困難,也不會產生民事權益的損失。對國家機關而言,法律賦予其的法定職責,同時也是法定職權,即國家機關既負有合法合理行使法定職能的法律義務,也享有運用國家強制力保證法定職能得到有效履行的公共權力。因此,不當批評給國家機關帶來的“名譽”損害,即使會給其正常履職帶來一定阻力和麻煩,但這些阻力和麻煩不足以導致其無法履職,更不會產生經濟上的損失。同時,由于國家機關享有的國家和社會公共事務管轄權與公民日常生活息息相關,且具有排他性,公民很難因為國家機關的“名譽”不好而不向其尋求公共服務,不接受其公共管理。當然,這絕不是說國家機關的威信和尊嚴可以受到不當貶損,只是無須夸大其對國家機關日常工作造成的影響。二是國家機關的威信和良好聲譽,并不是建立在歌功頌德的粉飾辭藻之上,而是有賴于其自身廉潔勤政、一心為民的履職行為。對于國家機關來說,敞開言路、傾聽民意、加強對話,積極修正工作中的失誤,堅持不懈地公正執法、嚴明司法,由此在公共論壇激起的有關國家機關的積極、正面輿論,會很快將歪曲、錯誤指責淹沒,達到激濁揚清的效果。同時,在民主社會,“政府機構最高的威信莫過于它們獲得了在言論的自由空間里抒發的民意的真正認可和褒揚”[6](P141),而不是通過提起名譽權訴訟,通過司法途徑對其“名譽”進行評判。三是賦予國家機關名譽權及相應訴權,將極大危及公民的言論自由權和民主監督權,動搖民主社會的根基。
不賦予國家機關名譽權并不意味著針對國家機關的侮辱、誹謗性言論一律免于承擔法律責任。一定的威信和權威,是國家機關順利履職的必要條件。國家機關是國家和社會事務的管理者,一旦煽動、侮辱、誹謗言論妨礙國家機關執行公務,危害的是社會整體秩序。對于危害社會秩序的行為,我國刑法、行政法已建立了較完備的法律體系。問題的關鍵在于,誹謗侮辱國家機關的言論嚴重到何種程度才足以危害社會秩序。在這方面,可以確認法律適用上的幾個認定標準。一是對誹謗侮辱國家機關的言論進行刑事或行政處罰的目的是維護國家和社會重大和根本性的利益免遭實質性的破壞。二是有關國家機關的不實言論已經或極有可能造成不明真相的人拒絕、阻撓國家機關執行公務,破壞國家機關正常的工作秩序已經達到明顯且嚴重的程度。三是有關國家機關的謠言已經或極有可能造成社會動亂,破壞社會的穩定,只有采取刑事或行政方面的處罰措施,才能阻止或避免這種言論引發的社會危害性。四是行為人利用誹謗國家機關的言論損害公共利益具有主觀上的惡意。也就是說,在法律適用層面,必須保證對國家機關名譽有足夠的批評空間,才能保證人民群眾依據憲法和法律的規定,按照人民代表大會制度的基本要求,對國家機關履行憲法和法律職責的行為進行必要和有效的監督。
二、一些國家對國家機關名譽法律保護的特點及其界限
(一)歐盟國家有關誹謗國家機關言論的刑事立法
通過對歐盟國家的誹謗刑事立法進行比較研究,可以發現如下特點。一是一部分歐盟國家已經將刑事誹謗國家機關除罪化。如英國、愛爾蘭、羅馬尼亞、塞浦路斯和愛沙尼亞。1二是誹謗國家機關罪大多與誹謗國家象征如國旗、國徽、國歌置于同一條款加以規定,其犯罪受侵害的對象大多限于國家或聯邦層面的國家機關,其主要目的是維護國家的尊嚴。只有少數幾個國家將中央和地方層面的公共機構都納入誹謗罪的受害對象。例如,法國《出版自由法》第30條規定,對法院、法庭、陸軍或海軍、法定團體及公共行政機構進行誹謗,處以最高45 000歐元的罰款。第33條規定,對上述團體進行侮辱,處以12 000歐元的罰款。2三是大多數國家在針對誹謗國家機關罪的刑罰中取消了監禁刑,而以罰金為主。根據國際新聞學會2015年的研究報告,包括英國、法國、希臘、愛爾蘭在內的18個歐盟成員國,沒有將侮辱誹謗國家尊嚴的行為確定為刑事犯罪。即使在以刑罰懲處誹謗國家尊嚴行為的歐盟國家,如意大利、西班牙、馬其頓共和國,也取消了誹謗罪的監禁刑。3四是即便是在設置監禁刑懲處誹謗國家機關行為的國家中,司法實踐中也鮮有實際判例,針對國家機關的刑事誹謗罪處于備而不用的狀態。德國也主要運用刑法對誹謗國家機關進行規制,但根據德國統計局的數據,2013年德國因誹謗國家憲法機關而裁定的刑事案件只有1例,且最終罪名未成立。4
(二)大陸法系國家針對誹謗國家機關言論的私法調整
在誹謗國家機關言論的民事法律調整上,歐盟國家中的大陸法系國家大多將誹謗侵犯的權利客體名譽權,作為人格權的一部分籠統進行民法上的規制。例如在法國,有關誹謗的民事訴訟,一般由《法國出版自由法》予以規定。該法第32條規定,針對私人主體的誹謗,將被罰以賠償12 000歐元。同時,《法國刑法典》也規定了與私人誹謗和侮辱相關的輕微犯罪,并確立了相應的罰金。而《法國民法典》第1382條僅籠統規定,對他人造成損害要賠償。盡管有誹謗案原告在訴訟中援引這一條法律規定,但是法國最高上訴法院認為該條款過于含糊,不能為言論自由提供必要的程序保障。5可以說,法國民法上并沒有對誹謗國家機關的言論作出法律規定。再如德國,《德國民法典》也沒有關于名譽保護的具體規定。德國的誹謗民事責任的主要法律依據是該法典第823條第一款規定(故意或疏忽侵犯他人的權利構成侵權責任)和第1004條(可用于命令刪除內容或禁止進一步發布)。《意大利民法典》第10條規定,如果公民個人的尊嚴或名譽受到傷害,法院應根據請求要求被告停止侵害,否則要賠償原告因此造成的損失。6 可見,意大利雖然規定了對名譽的民法保護,但名譽權民事訴訟的適格原告只能是公民個人。
(三)英美法系國家對誹謗國家機關言論的私法調整
在早期英國法中,批評政府或政府官員被視為煽動性誹謗罪。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公民個人成為誹謗法的主要保護對象,煽動性誹謗罪基本處于備而不用的地步,在私法上,英國法并不賦予政府機構民事上的名譽損害救濟權。在1992年Derbyshire County Council v. Times Newspapers Ltd.中,上訴法院即上議院裁定原告不能提出誹謗訴訟。上議院援引先例認為,國家財富來源于國家的主人人民,如果因為人民錯誤或不公地批評或譴責國家管理活動而動用國家財富對其提起誹謗訴訟,將對意見的表達自由造成嚴重阻礙。1民事誹謗訴訟的目的是保護個人在社會中的人格、尊嚴、社會地位和安全,因此政府機構無權提起私法上的誹謗訴訟。[7](P230)自該案后,政府機構無權提起民事誹謗訴訟,成為英國普通法的一項基本原則,并為大多數普通法國家所遵循。
繼受于英國普通法,美國建國初期也曾通過煽動性誹謗罪懲治誹謗政府機構的言論。1798年美國通過了《煽動法》。該法規定,書寫、印刷、表達、出版有關政府、國會議員、總統的虛假、誹謗和惡意的言論,意圖使其被蔑視、貶低或煽動理性人民對其產生仇恨,都視為犯罪。1791年美國權利法案中的一些條款表明美國逐漸脫離普通法誹謗,轉向建立在某些方面與英國普通法模式不同的法律系統。[8](P49)但是在20世紀初,1918年的《煽動叛亂法》卻遲滯了美國擺脫傳統英國誹謗法的進程。該法案將口頭、書寫、印刷或出版“任何不忠,褻瀆,骯臟或侮辱性語言,旨在對美國政府形式、憲法或國旗造成蔑視、嘲笑或玷污的行為”都確定為犯罪。直到1925年Gitlow v. New York一案后,美國刑事誹謗訴訟才大幅減少。2 但即便如此,刑事誹謗罪在美國并沒有被廢除。
在民事訴訟上,美國通過City of Chicago v. Tribune Co和Sullivan v.New York Times兩個判例確立了政府機構無權提起誹謗民事訴訟的先例。而這兩個判例成為英國上議院判決Derbyshire案所援引的主要判例。在1923 年的City of Chicago v. Tribune Company一 案中,伊利諾伊州最高法院就堅決表明要保護公民和新聞記者批評政府的權利。該院駁回了芝加哥政府提起的誹謗訴訟,并指出:“如果政府能對報紙提起此類訴訟,那么它也能對每個膽敢批評(暫時執掌政府公務的)公共官員的普通公民提起此類訴訟。如果有人通過言論或文字試圖勸說他人違反現存法律,或以武力及其他非法手段推翻現存政府,那么他應該受到懲罰,但是,除此之外的所有其他反對政府的言論或出版物都必須被認為受到絕對特許權的保護。”3 New York Times中美國最高法院認為,在美國,沒有哪個終審法院曾經支持或建議誹謗政府訴訟在美國司法體系中占有一席之地。該案原告為規避訴訟障礙,試圖將針對政府的批評轉化為針對負責官員的個人誹謗,法院對這種主張予以了否決。4Rosenblatt v. Baer中斯圖亞特大法官認為,對批評政府言論的容忍是憲法所保護的自由討論的核心要義。名譽權為個人所專屬人格權,政府作為國家公權力的代表,自身并無獨立人格,不享有名譽權,因而貶損政府不構成違法。5 總的來說,英美法系中的司法判例基本上不支持國家機關享有民事法律上的“名譽權”保護制度,而傾向于保護公民對政府行使公共權力行為的言論批評自由與輿論監督。
三、運用綜合法律手段維護國家機關的“名譽”與權威
關于國家機關名譽的法律保護問題,由于剛剛出臺的《民法總則》并沒有將國家機關作為機關法人的“名譽權”完全排除,而且也沒有準確地區分自然人名譽權與機關法人名譽權的法律保護,特別是司法救濟方面的差異,國家機關如何謹慎使用法人名譽權的問題依舊需要在學理上加以研究。因此,有必要在制度上區分國家機關名譽的法律保護與通過名譽權制度保護國家機關名譽之間的關系,同時要把國家機關名譽的法律保護與公民言論自由的法律保護有機地結合起來,正確地處理輿論監督與國家機關名譽權的關系,進一步加大對國家機關行使公共權力、履行憲法和法律職責行為的監督力度,秉承把權力關進制度的籠子的法治原則,強化對國家機關行使權力行為的法律約束。具體措施可以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限制國家機關以機關法人身份提起名譽權訴訟。由于“名譽權”是法律保護性較強的民事權利,很容易通過訴訟途徑來獲得救濟,因此,“名譽權”的設定可以較好地保護當事人的“名譽”利益。國家機關在實施憲法和法律的過程中也存在著“名譽”利益,如果國家機關可以利用“名譽權”來保護自身的“名譽”,國家機關很容易發動訴訟程序,并且在司法審判中占據有利地位,特別是司法審判機關的“名譽”更可以通過訴訟途徑得到輕而易舉的保護。這樣就會極大地限制新聞媒體、社會輿論和公眾對國家機關實施憲法和法律活動的監督,甚至會導致根本無法監督。所以,通過設定“名譽權”的方式來保護國家機關的“名譽”在法理上是欠妥的,也不符合憲法的一般原則。1但考慮到國家機關作為機關法人確實存在著一定的經濟利益,國家機關作為機關法人在從事民事活動過程中也需要一定的民事主體的“信譽”作保證,故在司法上應采取謹慎支持的態度,除非有重大利益存在,否則,不輕易支持國家機關提起的名譽權訴訟。
二是對黨政機關的主要負責人履行公務行為進行批評和監督的言論要慎重使用名譽權保護制度。國家公職人員依據憲法和法律規定具體代表國家機關履行公共權力,其履職形象與國家機關自身的形象密切相關。為了保證國家機關在社會公眾中保持良好的履職形象,對于作為公民的國家公職人員的“名譽權”的保護也需要作出不同于自然人名譽權的法律限制。對國家公職人員的“名譽利益”以及與名譽利益相關的人格權利益保護作出較為嚴格的限制,有利于民主社會中公民和社會輿論對公共權力行使者或者被委托者加強監督,有利于維護民主社會中“人民的主權”。對于公職人員名譽權的限制在我國當下反腐倡廉的政治生態下顯得尤其重要。例如,被評為“2006年度中國十大憲法事例”的發生在重慶市的“彭水詩案”,就是一起典型的濫用公職人員名譽權來對抗社會公眾監督的惡性事件2。最高人民法院在選擇指導性案例時可考慮選擇一起與公職人員名譽權相關的案例來指導下級法院正確處理涉及公職人員名譽權保護的糾紛3。
三是堅持行政執法程序正當原則,提高國家機關行政執法水平,爭取行政相對人對執法活動的配合與理解,在制度根源上盡量消解行政相對人對國家機關行政執法活動的不滿情緒。首先,推進政務公開,加大政府信息公開力度,保障公民知情權,減少因信息不對稱導致的國家機關名譽糾紛。除涉及國家秘密和依法予以保護的商業秘密和個人隱私外,應全面公開行政機關在履行職責過程中制作或者獲取的政府信息。其次,堅持執法公開原則。國家機關在行政執法過程中要將執法依據、執法程序、執法結果、救濟方法和途徑依法向相對人公開,將行政執法全過程置于行政相對人和社會公眾的監督之下,防止因執法不公開引發行政相對人對行政執法公平性的質疑和不滿。再次,盡快出臺統一的《行政程序法》,確立“行政信賴保護原則”,提升政府在依法行政中的“權威”和“公信力”,避免將管理者與被管理者置于利益沖突的不利地位,減少各種損害國家機關名譽事件的發生。根據“信賴保護原則”,當公民信賴行政行為,并且這種信賴值得保護時,為保護行政相對人的信賴利益,該行政行為受到存續保護而不得任意撤廢,如出于公共利益的緊急需要必須撤廢該行政行為時,也應給予相對人相應的補償。最后,堅持行政立法、行政決策公眾參與原則。在制定行政法規、行政規章和行政規范性文件,作出可能影響行政相對人權利義務的行政決定時,要通過征求意見稿、行政聽證等形式聽取其意見,允許其陳述和申辯。
四是將國家機關作為機關法人所要履行的機關行政事務集中加以處理,把絕大多數黨政機關從繁重的機關行政事務中分離出來,實行國家機關職能的專門化。國家機關的日常機關行政事務由統一的行政服務中心承擔,由行政服務中心作為機關法人享有法人的各項民事權利,從制度上阻斷國家機關隨意獲得機關法人資格的通道,從而讓國家機關專心履行公共權力的職能,接受各類監督主體的法律監督,保證依法用權、依法辦事。作為機關法人,其經費由國家預算撥給。機關法人只進行管理,不從事經營活動,因此,機關法人無法像營利法人那樣通過經營來獲得利潤,機關法人的活動經費只能由國家撥付。這些獨立的經費不是來源于社會投資,也不是國家投資,而是根據其工作需要,由國家和地方財政撥款形成的。[9](P375)因此,機關法人只能從事“為履行職能所需要的民事活動”。將所有黨政機關的日常機關行政事務由統一的行政服務中心承擔,實行國家機關與機關行政的“剝離”,可在制度上保證國家機關不因為機關行政事務可能引發的民事權益糾紛而使得自身的名譽受到不應有的損害,從而真正實現國家機關的“公權力化”。
總之,國家機關名譽的法律保護非常重要,但要在制度上與自然人以及其他性質的法人區分開來,國家機關因為其履行公共權力的性質,必須要接受來自權力主體——人民——的廣泛和有效的監督。在人民主權的理念下,人民對國家機關的監督越多越到位,批評的聲音越響亮,就可能最大限度地提升國家機關依法用權的水平,從而贏得“廉潔政府”的美名。所以,從依法行政、依法治國、依法執政的基本要求來看,國家機關應當慎用《民法總則》賦予的一般意義上的名譽權,要通過依法辦事、實行國家機關管理職能與機關行政事務職能的分離等措施,進一步提升國家機關在人民群眾中的威望和公信力。
參 考 文 獻
[1] 許中緣、顏克云:《論法人名譽權、法人人格權與我國民法典》,載《法學雜志》2016年第4期.
[2] 許中緣:《論商譽權的人格權法保護模式——以我國人格權法的制定為視角》,載《現代法學》2013年第4期.
[3] 張新寶:《名譽權的法律保護》,北京: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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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M. Taggart. The Province of Administrative Law. Hart Publishing, Oxford,1997
[8] Peter N Amponsah. Libel Law, Political Criticism and Defamation of Public Figures. LFB Scholarly Publishing LLC, 2004.
[9] 杜萬華主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實務指南》,北京:中國法制出版社,2017.
[責任編輯 李宏弢]
Abstract: State is not connected with right of reputation under Peoples Congress system, but we have difficulty in the disconnection between legal practice and original legislation purpose concerning legal protection of state. Western state protects State Organization with restraint in criminal law, which even cancels or does not recognize reputation right of it. In practice, comprehensive legal measures should be taken to strengthen legal protection of reputation of State Organization, including restraint of power of litigation of State Organization, careful application of legal protection of reputation right of main responsible persons in party and government, improvement level of administrative enforcement of law and collective management service of the organization.
Key words: of State Organization, reputation, reputation right, legal protec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