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昭明
2002年2月23日,這個日子幾乎凝固在我的腦海。這一天,為我所在的廣西文物工作隊一個名為“西漢海上絲綢之路始發(fā)港——合浦港的調查與研究”的課題,與同事韋革、覃芳從南寧出發(fā),在合浦與該縣漢代文化博物館老館長王偉昭——課題組的第四位成員會合。寒風料峭,我們沿著西門江,在縣郊的草鞋村一帶調研,我們時而疾走,時而駐足交流。雖然踏上了腳下這片古老的土地,卻全然不知能走多遠,但我的心里暖意融融,滿懷著對未知發(fā)現的憧憬。
時光荏苒,恍若白駒過隙,一眨眼,就是15個春秋。期間,從單位課題升級到文化廳課題,再升級到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然后結項;期間,漢代海上絲綢之路從乏人問津到學術界熱點:期間,我們取得了不少重要發(fā)現,在國內外出版和發(fā)表了不少研究成果,從社會各界也得到了諸多褒揚。但我更愿意相信,不是我們的研究做得多好、做得多深入,更多的是,大家出于對充滿詩意的“絲綢之路”的喜愛,是愛屋及烏的緣故罷了。因為,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我們必須時刻不忘初心,砥礪前行,這也是本文記述歷年探索和思考歷程的目的。
一個值得考古工作者為之奮斗的課題
當時廣西文物工作隊行政掛靠廣西博物館,雖為部門,但作為相對獨立的單位運作。隊里的年輕人比較多,分別來自北京大學、廈門大學、中山大學、吉林大學等名校的考古專業(yè)。隊領導藍日勇、謝日萬想通過課題盡快把大家培養(yǎng)起來,獨當一面。
躍躍欲試的人群中,我便是其中之一。坦率地說,當時設立的5個課題中,合浦港這個課題爭議最大。一些同志認為,不會有新突破,別折騰了。我力陳己見。最終,廣西區(qū)文化廳文物處定了調:讓年輕人試試嘛,不試怎么知道!就這樣,這個關于合浦港的研究課題才得以通過,我順理成章成了這個課題組的組長。此后,廣西文物工作隊更名為“廣西文物考古研究所”,再后來發(fā)展為獨立的“廣西文物保護與考古研究所”,唯一不變的是,歷屆班子乃至文化廳領導都敏銳地意識到合浦港這個課題的重要性,頂住各種壓力,十年如一日給予全方位的支持。
立項之前,我一直堅信,這是一個值得考古工作者為之奮斗的課題,而且不斷地“游說”課題組成員和各級領導。我心里最初的一股勁,源自當時中國學術界掀起的海上絲綢之路研究熱潮。1987年起,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實施“絲綢之路:對話之路綜合考察”項目的10年規(guī)劃,于1990年10月至1991年2月,項目組開展有中國學者參與的從意大利威尼斯至我國廣州的海絲路考察活動,還在泉州召開主題為“中國與海上絲綢之路”的國際學術研討會。泉州最終獲得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承認和支持,并直接與當年“絲綢之路”通商國開展商務和旅游往來,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益和經濟效益。另有多地也出于打造文化品牌、提高城市知名度、促進經濟發(fā)展等目的,為論證當地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fā)港,相繼召開全國性、國際性的研討會,大規(guī)模組織專家、新聞媒體進行考察宣傳。2000年8月,廣東省組織著名的文史學家、地理學家、海洋學家、文化學家、作家和記者一行20人到徐聞縣考察,10多家媒體進行了大規(guī)模的報道,之后還召開了研討會;2001年12月,寧波邀請50多位專家召開“寧波與‘海上絲綢之路文化國際研討會”,會后達成“寧波共識”,其中提到在與廣州、寧波、泉州達成共識后,擬以中國“海上絲綢之路”始發(fā)港申報世界文化遺產。眾多聲音中,作為最早的海上絲綢之路始發(fā)港之一的合浦,似乎已被漠視,這對于廣西考古工作者來說,無論如何都是難以接受的。
當然,研究不能光靠熱情和沖勁。課題立項之時我已近35歲,浸淫這個行當10多年,雖一直趔趄于考古問道,但也積累了不少實踐經驗,腦子里形成了比較完整的學科體系。我分析,這個課題至少有三個方面可以“為”:一是《漢書·地理志》作為正史,對這一航線有明確記載,可信度很高。任何相關考古遺存的蛛絲馬跡,對該項研究而言,都可能是突破。二是自1957年以來,在合浦發(fā)掘的都是漢墓,居址一直沒有發(fā)現。作為一個完整聚落,“活人住哪里”一直困擾著考古工作者。這個缺憾,我們應該能做些彌補。三是以前找尋合浦港,方向、方法欠妥。漢代人口稀少,港口不可能脫離城址單獨存在。只要找到城址,港口不管是否還殘存,從學科上講都是成立的。而找城址,工作還是得回到基礎較好的漢墓群中來,按照人類活動的基本規(guī)律,居住地一般就在墓葬群附近。
發(fā)掘出兩座漢代城址
課題立項后的兩個月,我們就埋進書堆,查找了大量的資料,包括史籍、地方志及以往的研究成果。一通準備之后,2002年6月,我們從入??谘啬狭鹘靼逗臀鏖T江東岸開始了拉網式的調查,一路往北,步行近百公里到達浦北舊州。我們的研究路線為什么要沿江呢?這是因為古人基于生產、生活、交通等方面的便利,通常選擇在河旁居住。
可謂“皇天不負有心人”,在距合浦縣城東北約13公里的石灣鎮(zhèn)大浪村古城頭村民小組至石康鎮(zhèn)多葛村,這個長約1500米、寬約200米的狹長沿江地帶,我們發(fā)現了大量的刻劃紋和幾何印紋陶片。這些陶片有10多種紋飾,拍印清晰、纖巧繁縟,與之前合浦西漢晚期墓所出迥然不同,經與廣州等地出土遺物比較,我們認為其年代當屬西漢早中期。這一地帶的南側,就是大浪古城。該城址于1960年代被文物工作者發(fā)現,1981年列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由于當時考古研究工作尚未深入,古城的年代被籠統定為“明以前”。古城邊長220米左右,略呈正方形,城墻及護城河還清晰可見,城墻基本為正南北方向,從斷面觀察,土質純凈,無包含物,是挖護城河里的土筑成。經過細致調查之后,幾乎可以確定,這是合浦地區(qū)唯一的同時期大型遺存。憑著職業(yè)的敏感,我們認為很有可能就是西漢中期最初設立的合浦縣治,而且古城臨江的西面還可能有港口遺存。
很快,課題組主題為“合浦港的尋找可能面臨重大突破,幾代文物工作者的努力有望在近期結出碩果”的調查報告引起了各級領導的高度重視。自治區(qū)文物部門和合浦縣領導多次到現場考察,還兩次召開包括鎮(zhèn)、村級干部參加的考古協調會。2002年9月4日,試掘工作終于正式開始。廣西區(qū)文化廳追加課題經費3萬元,期間合浦縣政府為方便考古工作,更是撥款修建了通往古城的簡易公路。至2003年4月28日考古工作暫告一段落,前后歷時8個多月,其中發(fā)掘的時間就近4個月。通過考古發(fā)掘,我們發(fā)現了大浪古城中央的建筑遺跡和西門外的碼頭,對城的基本布局、構筑方式和年代有了初步的判斷。碼頭用黃土筑實,東連著城墻,西面伸出河道。東西長7.4米,南北最寬約3.5米。背水一面還有兩個木樁的殘存痕跡,應為固定船只之用。
大浪漢城址的考古發(fā)現剛一披露,就在廣西區(qū)內學術界引起了很大的爭論。有人認為,沒有磚瓦殘片的發(fā)現,不是漢城,“秦磚漢瓦”在他們的思維中已成定式。但我們知道,始建于西漢中期的興安七里圩王城,才開始使用筒板瓦等建筑材料,而大浪漢城址地處邊陲,稍晚出現也很正常,折射出當地發(fā)展的滯后,也吻合漢文化往南推進的歷史進程;碼頭說法的反對者亦眾,一些地方學者甚至放言是“把烏雞說成鳳凰”。他們以現代的眼光,認為合浦既然是漢代海上絲綢之路的始發(fā)港,應是“商賈如云,貨如輪轉”,碼頭怎可能是這么一個“小家伙”,離想象的差距太遠。但對于考古學而言,碼頭地層疊壓清楚,雖經漫長歲月,夯筑的弧形平臺、臺階步級及其相連的伸出江面供??看?、裝卸貨物的船步都清晰可見。船步與現代沿海、沿江港口伸出水面的碼頭,原理是相同的。碳十四測試的結果也大體框定在西漢中期前后,即是合浦始設郡縣的時間,當然也應與《漢書》記載的合浦港密切相關。
依我看來,學術觀點分歧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永遠無法、也沒必要統一思想,沒有爭論就沒有學術的進步。大浪漢城址的認識分歧,在發(fā)掘之后數年,讓當地的文物工作者無所適從。直到2012年前后,國內一位著名的漢代考古學家來到城址現場,她察看了一會,就肯定地說,是漢城,沒有問題。陪同的當地同行馬上很高興地打電話告知我。我苦笑說:“10年前我就說是了……”因為這根本不用頭銜多么著名的考古學家來判斷,大浪漢城址的筑城技法明顯源自中原,如方正的布局、夯筑的城墻等特征,與中原及關中地區(qū)早期及同時期的做法相類,應是漢武帝平定南越、郡縣制得以鞏固之后,受強大的漢文化影響所致。流言蜚語有時讓我很是氣餒,然而我從未考慮過放棄,甚至沒有太多時間沮喪,唯有繼續(xù)完善相關的資料。所以,自2011年11月起,我們擴大城址的發(fā)掘面積,又繼續(xù)發(fā)掘位于大浪古城北面的土墩墓。這是嶺南地區(qū)首次確認存在土墩墓,為與城址相關的墓葬區(qū)和越人南遷找到了線索。
另一城址為草鞋村漢城址。這個地點于1980年代調查發(fā)現,1993年公布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時,定為“窯址”。發(fā)掘的機緣很是巧合,2007年,廈門大學考古專業(yè)聯系田野實習。報國家文物局,很快就獲批準。之后廣西師范大學考古與博物館學方向的幾個碩士研究生也加入進來,組成了一支規(guī)模不小的考古隊。次年,兩校老師又率下一屆學生繼續(xù)發(fā)掘。這樣,在2007年11月至2009年1月,我們對位于遺址西北部的“窯址”共開展了兩次大規(guī)模的發(fā)掘,發(fā)現了一個西漢晚期至東漢早期的大型手工業(yè)作坊,包括煉泥、囤泥、制坯、晾曬設施以及附屬建筑等,幾乎囊括了整個工藝流程。還發(fā)現不少制陶工具,也是作坊的重要證據。2010年5月至6月,合浦縣在窯址以北修筑西門江河堤工程時,意外地發(fā)現一處大型的建筑遺跡,我們立即進行了搶救性清理。
建筑遺跡的發(fā)現,為我們下一步的工作指明了方向。保存下來鋪方磚的走廊,長約63米、寬2米。長廊西南端連接一個方形亭子。這個規(guī)模,分明是衙署之類高等級建筑的一部分。聯系之前發(fā)現的作坊區(qū),其位于城址的一角,與一般漢城甚至漢長安城的布局相類,出土的大量建筑材料應當是為就近滿足城市的建筑需求。既然可能是城,接下來最重要的工作,就是考古勘探確認。還算順利,發(fā)現了城墻和護城河,城的輪廓就基本清晰了。城址周長約1300米,東、南、北三面城墻較平直,有護城河環(huán)繞,并與西門江相通。這種利用河旁臺地,一面臨江,三面開挖護城河與江河相通的布局與大浪漢城址相似,都是鑿人工河道與自然河道相連,進而集城市用水、護城防御和航運于一體,顯示這兩座城是一脈相承的。
草鞋村漢城址也是合浦境內發(fā)現的唯一同時期的大型城址,從其規(guī)模來看,面積超過10萬平方米,推測其為縣城的大浪古城址的兩倍多,等級應更高,應是東漢合浦郡的郡城。從上述兩城址的發(fā)掘情況可以看出,大浪漢城址使用的時間暫短,自西漢晚期起,隨著社會和經濟的發(fā)展,合浦的政治中心隨之順江南遷,至距入海口約10公里的草鞋村城址一帶。這兩座城址都位于通海的河汊內,根據我們對港城一體的認識,合浦港也存在一個隨城南遷的過程??v觀歷代著名港口,都不在海邊,更早的漢代合浦港應無例外,這是由當時的造船水平和航海技術決定的。
有同行說過,考古發(fā)現永遠不乏故事。確實,作坊的發(fā)現就有點運氣的成分。在第一期發(fā)掘快結束的時候,我們在窯床背后發(fā)現了兩個坑,很像是制坯的工作坑,但若想擴方,就得清理當時旁邊一個幾百平方米的魚塘。我抱著試試的態(tài)度,和在工地干活的魚塘主商量,說我想抽干水,清清魚塘底部,就挖30厘米左右,可以給他補償,但考古隊資金有限,只能給2000塊錢左右,沒想到這個熱心的老鄉(xiāng)居然爽快地答應了。抽干水,晾曬幾天后,我們馬上動手。清開塘底的淤泥,刮干凈,好家伙!密密麻麻,分布有序的溝、坑、池就出現在眼前,著實讓人興奮好長時間。
兩座城址的發(fā)現,對于推進漢代海上絲綢之路研究,意義非同一般。2013年,大浪古城和草鞋村遺址被同時公布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而發(fā)掘前,這兩處還只是縣級文物保護單位,草鞋村遺址的保護級別更是從縣保直接升國保。很快,這兩座漢城址與合浦漢墓群一道,成為了海上絲綢之路北海段申遺的3個遺產點。這些成績的取得,確實與課題組多年以來扎實的考古基礎工作直接相關。
解讀漢墓發(fā)現的寶藏
合浦漢墓群是目前國內發(fā)現規(guī)模最大、保存最好的古墓群之一,墓群位于縣城一帶,分布面積約68平方公里,現存封土堆1056個,估算地下埋藏墓葬近萬座。1957年迄今,就發(fā)掘了1200多座,其中以漢墓居多,部分為三國、兩晉和南朝墓。漢墓出土文物主要包括陶器、銅器、鐵器、金銀器、玉石器、玻璃器和珠飾等,其中最具特色的是大量與海外貿易相關的各類珠飾。與之前設想一致,擺在課題組面前的第一道難題,就是墓葬資料的整理。當時已發(fā)表的墓葬資料,僅占十分之一,大量的資料,則積壓在庫房。作為考古學研究,資料整理和報告編寫是繞不開的基礎工作。為此,我們加大人力、物力投入,常常晝夜奮戰(zhàn),終于完成了近300座墓葬的資料整理,并出版發(fā)表。如此一來,一手資料豐富了,也為之后的深入研究奠定了良好基礎。
此前對海上絲綢之路相關文物的研究,除玻璃器和金花球等少量器類外,大多未明晰或僅局限于一般性的介紹,很難讓人感受到這條貿易通道的真實存在。我們要做的工作,就是結合考古發(fā)現與科技綜合研究成果,充分發(fā)揮考古學“證史”“補史”的作用,讓文物說話,使《漢書·地理志》有關記載透過實物得到證實和補充。
我們研究的切入點是玻璃器。因為玻璃不同于水晶、瑪瑙、琥珀等天然材質,是人造材料,其主要化學成分、特征微量元素等可以通過科技手段進行分析和檢測,從而為判斷其產地提供科學依據。2008年9月,廣西文物考古研究所與日本東京理科大學合作,選取了近100份合浦漢墓出土的玻璃樣品,進行無損分析。測試分析的結果表明,合浦出土的玻璃器的成分有多個體系,除鉀玻璃外,還有中國自產的鉛鋇玻璃、鉛玻璃以及首次證實來自羅馬的鈉鈣玻璃。鉀玻璃占七成以上,主要在當地自制,部分分屬中等鈣鋁和低鋁的類型,來自東南亞和印度等地。漢代合浦雖地處邊陲,一般文化科學技術都落后于中原地區(qū),唯獨玻璃容器的制作水平高于中原,這種現象的出現不能不說與海上絲綢之路密切相關。海上絲綢之路所進行的早期貿易,對合浦玻璃技術發(fā)展有重要影響,除直接輸入印度、東南亞所產的鉀玻璃器外,影響更為深遠的是對外來玻璃制作技術的吸收和發(fā)展,形成本地生產的鉀玻璃體系,并隨著印度——太平洋貿易珠自西向東傳播,影響遍及東部沿海,甚至到達東亞的日本、韓國等地。
測試分析也首次確認蝕刻石髓、石榴子石和綠柱石珠在合浦漢墓出土文物中的存在,再加上水晶、琥珀、瑪瑙、肉紅石髓、綠松石、包金銅珠和黃金,共10類珠飾,它們直接來自海外貿易,或是進口原材料加工。我們從合浦漢墓出土的大量熏爐及爐中的殘留物分析,香料應屬輸入“奇石異物”中一類。波斯陶壺和銅鈸作為非貿易品,隨之流入。此外,合浦漢墓的疊澀穹窿頂形制以及漢墓出土的胡人俑、羽人座銅燈以及反映佛教海路傳人的缽生蓮花器等,也是域外文化因素影響和植入的重要物證。如此,我們概括,合浦出土漢代海上絲綢之路文物,在我國有3個“最”,即分布最集中、數量最多、品種最豐富。
從出土文物可以看出,漢代海上絲綢之路主要從事珠飾之類的奢侈品貿易。進入合浦漢代文化博物館的碧海絲路展廳,從五顏六色的玻璃珠,到晶瑩剔透的水晶和綠柱石,再到溫潤嫻雅的瑪瑙、肉紅石髓和蝕刻石髓珠,熠熠生輝的黃金飾件,不少觀眾感覺宛若進入一個高級珠寶賣場。來自地中海沿岸的焊珠金片,長僅2.1厘米,寬僅0.4厘米,上面就焊接有約200顆金珠,直徑最小的僅0.1毫米,高倍顯微鏡之下,無異今日之微雕,其精湛工藝令人擊節(jié)興嘆。就連毫不起眼的琥珀,在古希臘,一件動物小飾件,就能換一個奴隸。但這些在合浦出土數量龐大的珠飾,對于當時內陸甚至京畿地區(qū),無疑是奢侈品。在西安近百座東漢墓中,僅見32顆玻璃珠、29件玻璃耳珰和1枚雙錐形金串飾;洛陽燒溝225座西漢中期至東漢晚期的墓葬中,也僅見水晶珠和瑪瑙珠各1顆、琥珀珠4顆,玻璃器也很少。這些發(fā)現,放在合浦漢墓中,確實不太顯眼。光是玻璃珠,單座合浦漢墓往往就出土幾百、幾千甚至上萬顆。
有兩件重要舶來品,被稱為“鎮(zhèn)館之寶”,它們的發(fā)現經過,也很值得回味。
一件是2008年10月發(fā)現的波斯陶壺。出土的墓葬在歷史上已遭盜掘,盜洞直達底部。巧合得很,波斯陶壺所處的角落,不知道是盜墓賊怕塌方,還是其他原因,總之幸存下來了。這件器物出土時很不起眼,被擠壓碎成幾十片,技術工人石武花了兩周時間才修復好。修復過程中,他還時不時抱怨,因為這件壺屬于低溫陶,茬口很難對齊,不但要講技術,還要小心翼翼。器物是修復好了,但國內沒有類似發(fā)現,于是,我向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白云翔先生求教,請他幫忙查找,很快就有了回音:這類陶壺在波斯古國屬地的現西亞一帶有較多發(fā)現。為穩(wěn)妥起見,我們還取樣測試分析釉面和胎的化學成分等,結果表明,該波斯陶壺與我國古代多種陶瓷釉的化學成分相比,是完全不同的體系,而與西亞發(fā)現類同。至此,我們才敢稱之為“波斯陶壺”,判斷它制作于今伊拉克南部或伊朗西南部。這類陶器在大英博物館和盧浮宮等有收藏,印度、泰國同時期的港口遺址,有較多發(fā)現。合浦出土的這件波斯陶壺,是我國目前發(fā)現最早、唯一的一件漢代器物,彌足珍貴。此前我國的發(fā)現,是隋唐時期的,晚了至少400年。資料在我國最權威的《考古學報》刊登后,引起了國內外學術界的高度關注,大英博物館東方部主任委托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黃珊女士,要專程來合浦看看出土現場。我說是配合基建的搶救性發(fā)掘,現已變成了32,II,園。但這位中國通還是堅持要黃珊來考察周邊環(huán)境。我記得黃珊當天來,次日返京,在合浦逗留不到24小時。不過,總算了卻他們一樁心愿。
與波斯陶壺同出的一件銅鈸,也很珍貴,榮登了ANTIQUTY(英國《古物》雜志)的封面。鈸源于西亞,較早在埃及、敘利亞出現,之后在波斯、羅馬等地流傳,在東方先見于印度,后而中亞。合浦出土的銅鈸,無論是紋飾,還是其砷銅成分,都賦予了強烈的中亞文化色彩。此外,該墓還出土不少外來的琥珀、瑪瑙、水晶等珠飾,因此,有學者推測墓主人是一位客死他鄉(xiāng)的外商,亦不無道理。
另一件是羅馬玻璃碗。那是2016年底我在廣西文物保護與考古研究所新開放的標本室展覽上的偶然發(fā)現。這件色彩斑斕的玻璃碗,與之前廣西發(fā)現的多件藍色、青色基調的玻璃杯不同,經查詢,得知是1987年至1988年合浦文昌塔漢墓出土。此前,廣州、揚州有類似器物發(fā)現。我還通過中科院上海光學精密機械研究所李青會博士幫助查找資料,發(fā)現顏色、大小、外形與日本秀美博物館珍藏的標注為“東地中海地域、公元前2世紀一公元前1世紀”以及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藏塞浦路斯1963年出土的各1件玻璃碗,十分相似。由于2017年3月合浦漢代文化博物館要借展,時間緊迫,為介紹起來更有把握,我臨時請廣西民族博物館的文保科技人員,用便攜式x射線衍射儀做初步檢測,發(fā)現無鉀成分,排除屬我國華南、東南亞和南亞生產的鉀玻璃,結合其他發(fā)現判斷,是從地中海地區(qū)輾轉輸入的羅馬玻璃無疑。這件在庫房躺了近30年的寶貝,隨著中央電視臺的鏡頭,終于出現在世人的眼前。
從漢王朝使團出使海外帶去黃金和各類絲織品,再到東南亞、南亞國家輸入的各類珠飾,又再到或經由南亞與西亞、地中海地區(qū)的間接貿易輸入的羅馬玻璃珠、玻璃碗、波斯陶壺和銅鈸等,我們通過對合浦漢墓出土文物的梳理和深入研究,使得這2000多年前的遠洋貿易航線不斷清晰和豐滿,并逐漸為國內外學術界所認同。2017年4月19日,習近平總書記到廣西視察,首站視察了合浦漢代文化博物館,認為該館圍繞古代海上絲綢之路展出的文物有特色。這一高度評價,給了廣西文物考古工作者莫大的榮耀。特色展覽的背后,無疑是歷時60年考古工作者辛勤的付出和持之以恒的基礎研究。
肩負新時期的偉大使命
漢代合浦是中西貿易交往的橋頭堡和重要網絡節(jié)點,海上絲綢之路通過這一水路交通樞紐,向內陸及沿海輻射和延伸。漢代以后,海路貿易持續(xù)擴大和發(fā)展,廣州、泉州等港口的繁榮,其歷史基礎正是以合浦為始發(fā)港的漢代海上絲綢之路。目前,合浦與我國沿海各個時期海上絲綢之路的重要港口聯合,正在推進世界文化遺產的申報工作。作為早期的始發(fā)港,合浦是整個線路申遺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據此展開的考古學研究,可為下階段的文物保護和海上絲綢之路申遺提供有力的學術支撐。
以史為鑒,方知興替。今天,我們重新審視漢代海上絲綢之路,在營造新型中西關系和助推“一帶一路”沿線國家的“民心相通”等方面,現實意義也很重大。2016年12月5日,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領導小組審議通過《關于加強“一帶一路”軟力量建設的指導意見》,指出軟力量是“一帶一路”建設的重要助推器。漢代海上絲綢之路的考古學研究,以實證的形式,闡述中國與東南亞、南亞、西亞等地區(qū)之間的傳統交往和友誼,無疑是加強“一帶一路”理論研究和話語體系建設的一種軟力量。
肩負新時期的偉大使命,社會各界對漢代海上絲綢之路考古學研究的要求,也就更高、更迫切。這些年我們雖做了不少工作,但該研究涉及地域廣,跨學科眾,存在較大的研究難度,而且前期的一些初步研究成果,尚需置于復雜的中西交流網絡深入討論和證實。因此,同志仍需不斷努力。
(作者系廣西區(qū)政協委員、廣西區(qū)博物館副館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