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民
WTO于4月12日宣布,美國商品貿易額2016年超越中國,位居世界首位。但全球貿易量同比增長僅為1.3%,創下2009年以來的新低。
據參考消息報道,2016年美國商品貿易總額達到37060億美元,而中國商品貿易總額為36850億美元。美國的進出口額均同比減少3%。中國的出口額同比減少8%,進口額同比減少5%,進出口額的減幅都大于美國。中國未能保住2013年趕超美國而奪得的全球貿易額首位寶座。
在全球貿易增長幾乎趨于停滯的背景下,美國的貿易卻在好轉,不僅貿易逆差在減少,而且還在總量上超過了中國。美國全球貿易總額重超中國,意味著中國貿易增長速度相對放緩,這在很大程度上也是造成今日中國經濟增長放緩的重要原因。無論從什么角度來講,這不得不引起我們的認真思考。
中國的歷史和現實
從歷史上看,中國有兩個時期的經濟增長是很好的,但也有一個時期的經濟增長是很糟糕的。兩個經濟增長較好的時期分別是漢唐和南宋,原因就在于漢唐與南宋都有非常活躍的對外貿易。漢唐有北方絲綢之路;而南宋則有南方海上絲綢之路。
經濟增長非常糟糕的時期就是明朝,1443年的禁海使得明朝成為中國歷史上經濟增長最為糟糕的時期之一,并且造成了日后中國長達將近500年的經濟停滯,從而導致中國這個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在進入19世紀以后失去了經濟總量世界第一的位置。
同樣,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的經驗也證明,貿易對中國經濟太重要了。從統計上講,假如采用支出法來核算一個國家的GDP ,那么該國的國內生產總值(GDP)=最終消費+資本形成總額+凈出口(出口-進口)。
但是,我們必須要注意的是,將最終消費、資本形成總額、凈出口簡單相加,只具有統計意義。人們可以從統計意義出發,將經濟增長歸因于消費、投資和凈出口這三個因素,但是,這種統計核算方法并不能給出經濟增長中的因果關系。所以,我們需要對經濟增長做經濟學的解釋。
從中國的實際情況來看,在推動中國經濟增長的各種因素中,出口貿易顯然起著決定性的作用。從經濟增長率來看,出口貿易與中國的經濟增長高度正相關。
1978年中國對外開放,迅速發展的對外貿易成為中國經濟增長的發動機;1994年中國官方匯率貶值,有效解決了中國匯率高估的問題,導致出口競爭力大幅提升,從而帶來了中國經濟黃金增長十年;2001年中國加入WTO,伴隨著貿易自由化而來的是中國制造走向世界。
但是,自從2005年匯改、特別是2007年勞動力市場結構調整中出現的偏差,造成中國名義匯率和實際匯率雙雙升值,從而使得出口貿易受到沖擊而趨于減速,中國的經濟也就因此而走上了平穩增長的道路。
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情況呢?原因就在于我們對于中國經濟增長的邏輯關系理解出錯,導致這種錯誤的根源在于我們用統計學的方法替代了經濟學的思維。從經濟學的思維方式來講,中國經濟增長的邏輯大致可以描述如下:出口是投資的函數;投資是就業的函數;就業是收入的函數;收入是消費的函數。
消費、投資和凈出口對于經濟增長來說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總量加總的關系,也不是三個因素加加減減的替代關系,而是一種具有內生性的因果關系。對此,可以進一步分析如下。
中國作為一個發展中新興市場經濟國家,其最為重要的特征便是農村人口占比過高,由此造成了劉易斯所說的現代工業化城市經濟與傳統農耕鄉村經濟同時并存的二元經濟結構。
在這種結構下,農村居民是沒有消費能力的,這不僅是因為傳統農耕的生產率極其低下,更為重要的是因為農民屬于自給自足的非工薪勞動者,他們對于全社會消費需求通常只能帶來一些邊際上的影響,比如周期性的、小規模的鄉村集市貿易等。

這種狀況一直要持續到劉易斯拐點的到來。或許我們可以通過類似于三農政策這樣的方法,經由財政轉移支付等渠道來人為增加農民的消費,但是這會導致非農人口稅收的增加和消費支出的下降,由此產生的后果要么是社會總的消費需求不變,要么由于財政轉移支付帶來過高的社會成本而導致社會總的消費需求反而趨于下降。
從統計數據來看,1978年中國農村人口占比高達70%以上,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時下降到了51%,但占比還是很高。根據國家十三五規劃的發展目標,到2020年中國的農村人口占比大致可以減少到40%左右,這意味著中國人口結構的變化距離劉易斯拐點仍然存在較大的距離。
顯然,在劉易斯拐點到來以前,與經濟增長相伴隨的一定是內需不足,以及由此造成的產能過剩,從而需要出口來加以平衡。這就是貿易對于像中國這樣的新興市場經濟國家來說為何如此重要的原因所在。
貿易決定國家的興衰
貿易對經濟增長的作用是如此重要,中國也曾經把貿易置于極其重要的地位,從而使得中國于2001年加入WTO之后迅速成長為世界貿易大國。但是,自從2005年以后,中國的貿易增長便呈現出下降的趨勢,時至今日又失去了全球貿易總量世界第一的貿易大國地位。我們在貿易問題上究竟做錯了什么呢?
首先,國內一些人對于貿易的重要性缺乏足夠的認識。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貿易決定一個國家的興衰,沒有一個國家可以不開展對外貿易而成為一個世界上富有的國家。古希臘靠貿易崛起,并且因此而產生了偉大的自由城邦和民主政治;古羅馬靠征戰來獲取財富,貿易占GDP的比重連7%都不到,最后在戰爭中走向滅亡。
古代中國長期在對外戰爭、和親還是貿易中搖擺不定,但凡選擇和親與貿易的時期,經濟增長表現就較為良好,但凡選擇戰爭的時期便會帶來各種各樣災難性的后果,特別是開始于1405年的、毫無商業意義的遠洋,促使中國最終走上了對貿易加以抵制的道路。
阿拉伯人曾經壟斷過歐亞大陸的貿易,但最終在海洋貿易的沖擊下走向沒落,因為海洋貿易具有比陸路貿易更為低廉的成本優勢;以葡萄牙和西班牙為代表的南部歐洲為何不能崛起,原因就在于只有遠洋(征服和掠奪),而沒有貿易;荷蘭為何能夠崛起,關鍵在于其長期壟斷了世界香料貿易;英國又為何會成為日不落帝國,其中最為重要的原因就在于出口本土制造的工業品。
日本自從明治維新以后,在長達將近100年的時間里,試圖通過對外戰爭來獲取其實現工業化所需要的資源,結果在1945年完敗。但是,自1945年以后,日本依靠對外貿易與和平發展,幾乎獲得了經濟增長所需要的所有資源。
1985年廣場協議之后,德國馬克走上了持續升值的道路,從而給德國的對外貿易帶來了巨大的負面沖擊。面對這樣的沖擊,德國政府首先采取了減稅的方法來對沖馬克升值所帶來的負面影響,到了1994年,德國政府又通過勞動力市場的改革,降低了小時工資率,成功實現了實際匯率的貶值。1997年后,德國又與法國等歐洲十四國共同創建了歐元區,從而在實際匯率貶值的基礎上又成功地實現了名義匯率的貶值,通過以上這些政策措施確保了德國貿易可持續的增長和德國制造的經久不衰。
總結以上這些歷史的經驗,我們大致可以得到以下結論:貿易不僅可以帶來經濟增長和財富,并且還決定國家的興衰;戰爭對貿易有破壞作用,戰爭雖然能夠帶來財富(不義之財)和技術進步,但其成本奇高無比,并且基本上是以民眾的生命為代價的;遠洋大都是帝國行為,而不是貿易行為,故而對經濟增長并無太大的貢獻;海洋貿易替代陸路貿易的關鍵原因在于其可以降低貿易的冰川成本。
消費推動還是出口推動?
如果要重振中國的對外貿易,必須重新認識1978年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經濟增長的真正邏輯。正如大推進理論或者經濟起飛理論所分析的那樣,在工業化發展的早期階段,至少是劉易斯拐點到來以前,只有貿易才能成為經濟增長的引擎。
比如美國在1843-1950年的工業化發展階段,主要就是依靠貿易來推動經濟增長的,美國的獨立戰爭在很大的程度上也是因為作為英國殖民地的美國公民沒有自由貿易的權力而引起的。根據羅伯特·J·戈登的研究,美國今天之所以會成為全球最大的債務國,其根源就在于變出口貿易推動的經濟增長為消費驅動的經濟增長所造成的。
早年的美國依靠生產和出口推動實現了高速增長,并于1906年超越英國而成為世界增長最快的國家。但是,從1950年開始,美國依靠消費來推動經濟增長,導致了更多的儲蓄和資源投向消費,而不是生產和出口,經濟增長便開始趨于下降。20年之后,美國很快就從世界上最大的債權國家變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債務國家。好在美國還有能力發鈔,否則就難以避免在世界其他地區先后發生過的債務危機。
對照一下今天的中國,情況有點兒相似,在2005年以前,中國依靠出口貿易來推動經濟增長,從而創造了經濟奇跡。但是,自2004年結構調整以來,我們試圖以消費替代出口來推動經濟增長,從根本上破壞了中國經濟增長的邏輯,由此產生的后果是,由出口下降造成的需求約束壓制了產業投資和制造業的發展,更多的資源和儲蓄被引向消費而不是生產。
盡管中國居民沒有像美國人那樣負債消費,但是在實體經濟缺乏投資機會的情況下,企業紛紛轉向房地產投資,居民為防止經濟增長下行可能造成的貨幣貶值,也紛紛將有限的儲蓄投向不動產,于是,在房地產畸形發展的狂潮中,中國也不知不覺地掉落到了債務經濟的陷阱之中。
但必須提醒注意的是,中國與美國的不同之處在于,美國可以通過發鈔來維持其債務,中國則不能。因此,今天的中國實際上面臨著比美國更為嚴重的經濟和金融風險。
以改革開放應對“貿易糾紛”
此外,中國還必須反思應該如何處理貿易順差問題。中國的貿易順差是結構性的,與價格(也就是匯率)并沒有直接的聯系。中國貿易的結構性順差是由以下三個因素造成的。
一是因為農村人口占比過高、缺乏內需,從而需要依靠出口來平衡經濟發展中不斷釋放的產能。
二是因為中國在國際分工體系中從事的是加工制造,而制造業都有最小盈利規模的約束,以致于產量必須足夠大,從而需要通過出口來加以出清。
三是貿易自由化的非對稱性,比如制造業的貿易自由化程度就要高于服務業和農業,中國的比較優勢在加工制造,不在服務業和農業。因此,在貿易自由化非對稱的情況下,中國與發達國家之間、特別是中美之間出現貿易順差是不可避免的。
面對結構性的貿易順差,簡單的價格調整,即匯率升值是沒有多大用處的。我們真正需要的是擴大對外開放度和深化體制改革,擴大對外開放度就是推進貿易自由化,以便能夠創造更多的平衡貿易的渠道,深化體制改革則是為擴大對外開放度提供制度上的支持。然而,當我們面臨結構性貿易順差時,卻選擇了無助于問題解決的價格調整方法。
在中國出口企業普遍規模偏小的情況下,人民幣匯率升值導致的后果只能是貿易流量的減少,以及由此而造成的經濟增長的下行。其中的道理很簡單,假如出口企業的規模足夠大,那么匯率傳導必定是不完全的,從而對貿易帶來的沖擊幾乎可以是忽略不計的。因為出口企業的規模足夠大,就會產生規模經濟,規模經濟可以帶來遞增的報酬,從而可以對沖匯率升值對價格的影響。假如出口企業的規模偏小,那么就不會產生規模報酬遞增的效應,從而就會導致匯率的完全傳導,進而影響出口企業的競爭力和貿易流量。
根據以上三點分析,我們可以得到什么樣的結論呢?第一,用消費來替代出口是違背經濟增長的基本邏輯的;第二,當今世界的貿易順差大都是結構性的,這既與國家的異質性有關,也與國際分工的結構相關,還與貿易自由化的非對稱性相關。第三,對于結構性貿易順差來講,價格調整是無效的,只有改革開放才是正確的解決之道。
基于以上結論,面對美國全球貿易總量重新超過中國,我們應當盡快回到重振貿易興國的道路上來。否則,我們經濟復蘇的周期,可能將被拉得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