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屠格涅夫(著) 汪劍釗(譯)
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1818-1883),俄國著名作家。主要作品長篇小說《羅亭》《貴族之家》《前夜》《父與子》《處女地》,中篇小說《阿霞》《初戀》等。屠格涅夫出生在奧廖爾省一個貴族家庭,曾先后在莫斯科大學、彼得堡大學就讀,畢業后到柏林進修,回國后和別林斯基成為至交。從1847年起為《現代人》雜志撰稿,出于自由主義和人道主義的立場反對農奴制。19世紀60年代后長期居住巴黎。屠格涅夫在大學時代就開始創作,1847到1852年陸續寫成的《獵人筆記》是其成名作,主要表現農奴制下農民和地主的關系。
傍晚,我與獵人葉爾莫拉伊出發去打“守株”……唔,大概不是所有的讀者都明白,什么叫打“守株”。先生們,且聽我慢慢道來。
春天,太陽落山之前的一刻鐘,我們沒牽上獵狗,只是帶了獵槍,走進了樹林。您在樹林邊緣的某處給自己找了個地方,環顧四周,檢查一下火帽,與同伴相互交換一下眼神。一刻鐘過去了,太陽落山了,但森林里仍非常明亮;空氣純凈而透明;鳥兒嘰嘰喳喳地啁啾著;嬌嫩的青草像綠寶石一樣閃爍著快樂的光澤……您屏息等待。森林內部逐漸變得幽暗;晚霞的紅光慢慢地滑過樹木的根部和樹干,越升越高,從低矮、幾乎光禿的枝干,逐漸移到不動的、已經入睡的樹梢……馬上,樹梢也黯淡起來了;緋紅的天空開始發藍。森林的氣息愈來愈濃了,淡淡地散發溫暖的濕氣;吹進來的風在您周圍停息了。鳥兒逐漸入睡——不是所有的鳥兒即刻入睡——而是種類不同,分別入睡的。首先安靜下來的是燕雀,過不一會兒是紅胸鴝,接下來是黃鹀。森林變得越來越幽暗。樹木融合成了黑壓壓的一大團;最初的幾顆星星怯生生地浮現在藍色的天空。所有的鳥都安睡了。唯有紅尾鴝和小啄木鳥還在睡意朦朧地唧唧幾聲……隨后,它們也安靜了。柳鶯又一次在您的頭頂發出了響亮的叫聲;金黃鸝在某處悲切地啼叫了一聲,夜鶯開始了最初的啼囀。您的心因為等待而變得焦躁,突然,——但只有獵人才可能懂得我——突然從深深的靜寂中響起了一種特別的喑啞的叫聲和噓噓聲,傳來一陣靈巧而勻整的鼓動翅膀的聲音,——丘鷸漂亮地垂下自己的長喙,從幽暗的白樺叢中從容地飛來迎接您的子彈了。
這就叫作“守株”。
我和葉爾莫拉伊就這么著出發去守株了;但請原諒,先生們,我首先應該向你們介紹一下葉爾莫拉伊。
請想象一下有這么一個人,四十五歲光景,瘦高個,尖而長的鼻子,窄平的額頭,灰色的眼睛,蓬亂的頭發,含著一絲譏誚的厚嘴唇。不論冬夏,這個人都穿著一件德國款式的黃色土布長外衣,但腰上系著一根寬腰帶;下身穿著一條肥大的藍色燈籠褲,戴著一頂羔羊皮帽子,這是破落的地主高興的時候送給他的。腰帶上綁著兩只口袋,前面的袋子被巧妙地扎成兩半,一半用來裝火藥,另一半裝霰彈;后面那只袋子用來裝獵物;葉爾莫拉伊從自己那頂似乎用之不竭的聚寶盆的帽子里取出棉絮。他賣了獵物以后,本來很容易就可以用這筆錢來給自己買一副子彈帶和一個背囊,但他從來都沒尋思過這檔子事,還是像從前那樣填裝獵槍,他善于避免火藥撒出或者將它與霰彈混雜的危險,其高超的手法令旁觀者驚訝不已。他的獵槍是單筒的,裝著燧石,而且還有糟糕的嚴重“后坐”情形,因此葉爾莫拉伊的右臉頰總比左臉頰要厚突一些。他使用這么一支獵槍怎么獲取獵物的,——連再狡猾的人都想象不出來,但他竟然就能做到。他有過一只獵犬,名叫瓦列特卡,是一只超奇怪的東西。葉爾莫拉伊從來不喂養它?!拔也挪蝗ノ构纺?,”他的結論是,“況且,狗——是一種聰明的動物,它自己會找到食物?!贝_實,盡管瓦列特卡過分的干瘦讓冷漠的過路人也感到吃驚,但它竟然活著,而且活了很久;甚至,盡管它的處境很可憐,卻從來不曾逃走過,而且也沒產生過離開自己的主人的念頭。好像有過一次,在青年時代,它陷入熱戀,暫時離開了兩天;不過,這種蠢念很快就消失了。瓦列特卡最優秀的品質就是它對世間一切事物都表現出不可思議的冷漠……倘若現在談論的不是狗的話題,我可能就得用“絕望”這個詞了。它通常會把自己的短尾巴蜷在身子底下坐著,皺起眉頭,時不時地抖落一下,從來不笑(眾所周知,狗有一種笑的本能,甚至會笑得很甜)。它長得極其丑陋,只要一有空閑,沒有一個仆人會放過任何一個機會來惡毒地嘲笑它的外貌;但瓦列特卡總是令人驚奇的漠然來承受這些嘲笑甚至打擊。廚師們能夠從它那里獲得特別的滿足。廚房里散發著迷人的曖昧和醇香,當它出于不僅是狗所天生的弱點,把饑餓的狗嘴伸進廚房半開的房門,他們馬上就放下手中的活兒,罵罵咧咧地大聲驅趕它。打獵的時候,他就顯示出了不知疲倦的特征,擁有純正的嗅覺;偶爾它追上一只被打傷的兔子,它就知趣地躲開那個用所有易懂的和費解的方言咒罵著的葉爾莫拉伊,躲到陰涼的地方,躲到綠色的灌木叢下,大快朵頤地吃掉它,連骨頭都不剩下。
葉爾莫拉伊算是我的鄰居,一個舊式地主家的下人。舊式地主不太喜歡“鷸鳥”,喜好食用家禽。除非在一些特殊的情況下,比如:生日、命名日和選舉日,舊式地主家的廚師才會準備長鼻鳥,進入到俄羅斯人特有的,但他自己并不十分明瞭該怎么做的亢奮狀態,為此想出了繁雜的調料來,以至于大部分賓客只是好奇地注視著擺上桌的菜肴,卻并不敢去品嘗一下。葉爾莫拉伊被吩咐每月送兩對黑琴雞和山鶉到主人的廚房里,其余的,諸如他想待在哪、想干什么都由自己決定。人們都不接受他,將他看作一個不適合做任何事情的人——就像我們奧廖爾地區通常所說的“不中用的東西”。不消說,沒有人給他提供火藥和霰彈,這倒完全符合他不喂養自己的獵犬的原則。葉爾莫拉伊屬于那種特別古怪的人:他像小鳥一樣無憂無慮,非常饒舌,外表懶散而笨拙;嗜酒如命,在哪個地方都待不長久,走路時兩只腳蹭著地,左右搖擺,——就這么腳蹭著地,左右搖擺,可以一晝夜走上約莫六十俄里地。他經歷過各種各樣的驚險故事:在沼澤地里、在樹叢中、在屋頂上、在橋底下過夜,不止一次地被關進閣樓、地窖、窩棚,失去了獵槍、狗和必需的衣物,被人痛揍過——但是,沒過多久,他又穿著衣服,帶著狗和獵槍回來了。不能把他叫作快樂的人,盡管他幾乎總是處在不錯的心境中;通常他被視作一個怪人。葉爾莫拉伊喜歡與好人閑聊一陣子,尤其在喝上一盅之后,但不會長久:通常,他就會站起身,離開?!澳氵@家伙,上哪去?夜很深了。”“去恰普里諾。”你怎么還要野到恰普里諾去?得有十俄里地呢。”“我到那里的莊稼漢索伏隆家去過夜?!薄熬驮谶@里過夜吧?”“哦不,不行?!庇谑?,葉爾莫拉伊帶著自己的瓦列特卡隱入黑魃魃的夜晚,穿過灌木叢和水溝。但是,莊稼漢索伏隆,大概并不樂意讓他走進自己的院子,保不準發一下善心痛打他一頓:不要來吵擾正派人。不過,葉爾莫拉伊有一些拿手的本領真是無人能及,春汛期間,他能徒手捕蝦,憑借嗅覺來搜尋獵物,誘引鵪鶉,訓練獵鷹,用“廉價的笛子”、“杜鵑遷飛”等曲子來獵獲夜鶯……
只有一件事他做不到:對狗進行技能訓練;缺乏耐心。他有一個妻子。他每周到她那兒去一次。她住在一間糟透了的、半倒塌的小木屋里,勉強對付著過日子,朝不保夕,從來不知道明天是否能吃飽,總而言之,一直捱受著苦命的日子。葉爾莫拉伊這個無憂無慮、心地善良的人,對她卻非常兇狠和粗暴,總在家里擺出一副威嚴和嚴厲的表情,——他可憐的妻子不知道怎么去迎合他,他的眼神讓她瑟瑟發抖,拿出最后一個戈比來給他買酒喝,當他傲慢地四仰八叉躺在火炕上進入酣睡時,就用自己的皮襖卑下地替他蓋上。我曾經不止一次地發現他身上顯露出陰郁的兇殘樣:我不喜歡他啃咬射傷的小鳥時那種表情。但是,葉爾莫拉伊待在家里從來不超過一天;一到了別的地方,他就又變成了“葉爾莫爾卡”,方圓百里的人們都這么叫他,有時他自己也這么稱呼自己。最末等的下人在這個流浪漢面前都有優越感;一一或許,恰恰是這個緣故就對他很友好;起初,莊稼漢們都帶著快意追趕他,像抓住田野里的兔子似的抓住他,隨后又看上帝面上放了他,一旦知道他是個怪人,就不再難為他,甚至還給他面包,與他聊起天來……我就是抓了這個一個人來當獵人,與他一起來到伊斯塔河岸的一大片白樺樹林里去“守株”。
俄羅斯的很多河流都跟伏爾加河一樣,一邊的岸是山地,另一邊的岸是草地;伊斯塔河也是如此。這條小小的河流極為精巧地婉蜒著,蜷曲如蛇,直流的水域不超過半俄里,有的地方,從陡峭的山岡向下俯瞰,可以清楚地看到十俄里以內的堤壩、池塘、磨坊,周圍長滿爆竹柳和聚集著鵝群的柵欄。伊斯塔河的魚兒不計其數,尤其是圓鰭雅羅魚(暑熱天的時候,莊稼漢可以徒手在灌木叢下捕捉到它們)。一些小小的濱鷸鳥沿著石頭的河岸啁啾著飛行,河岸星星點點地布滿了冷冽、晶亮的泉眼;野鴨在池塘中央浮游,警覺地環顧四周;蒼鷺佇立在石崖下河灣的陰影中……我們蹲守了大約一個鐘點,打到了兩對丘鷸,希望在太陽升起之前再試試我們的運氣(早晨也可以來這么守株),就決定到附近的磨坊去歇一宿。我們走出樹林,向山下走去。河流翻滾起深藍的波浪;空氣因為夜晚的濕氣而變得濃重了。我們敲了敲大門。院子里響起了狗吠聲?!罢l呀?”傳出一個嘶啞而瞌睡的聲音。“獵人,請讓我們借宿一夜吧?!睕]有回答?!拔覀儠跺X的。”“我去稟報一下主人……去,可惡的東西!怎么沒把你們全宰了!”我們聽著這傭工走進屋子;很快他又回到門口?!安恍?,”他說,“主人不允許?!薄盀槭裁床辉试S?”“他擔心,你們是獵人,保不準會把磨坊給燒了;你們想,還帶著彈藥呢?!薄斑@是無稽之談!”“去年,我們的磨坊就著過一次火:有幾個牲口販子來借宿,不知怎么地就著火了?!薄靶值?,你總不能讓我們在外面過夜吧!”“那由你們自己了……”他走了進去,靴子在地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葉爾莫拉伊罵了他各種難聽的話?!拔覀兊酱遄永锶グ?,”最后他嘆了一口氣說道。但是,到村子里大概有兩俄里路……“就在這里過夜吧,”我說道,“今晚院子里還挺暖和的;我們出點錢給磨坊主,他會給我們點麥秸?!比~爾莫拉伊不加抗辯地同意了。我們再一次去敲門。“你們還要干嗎?”還是那個傭工的聲音,“已經告訴你們了,不行?!蔽覀兿蛩忉屃艘幌挛覀兊南敕?。他進去與主人商量了一下,兩人一起出來了。便門吱呀呀響了一下。磨坊主的個子高大,臉頰肥胖,后腦勺像公牛似的,腆起圓滾滾的大肚子。他答應了我們的要求。離磨坊一百步左右有一個四面敞開的遮陽棚。他們給我們送了一些麥秸與干草到那里;那個傭工在河邊的草地上安了一個茶炊,蹲下身子,開始賣力地吹一根管子……木炭點燃了,清楚地照亮了他年輕的面孔。磨坊主跑去叫醒了妻子,最終他自己提出讓我去屋子里過夜;但我更愿意在待在露天里。磨坊主的女人給我們送來了牛奶、雞蛋、土豆和面包。茶炊很快就開了,我們喝上了茶。河面升起了霧氣,沒有風;周圍響起了長腳秧雞的叫聲;水車輪子附近傳來了微弱的聲響:那是水珠從葉片上滴下來,水通過堤壩的橫閂滲了進來。我們生了一小堆火。葉爾莫拉伊在炭火中烤土豆的時候,我借機打了個盹……一陣壓低的絮語聲驚醒了我。我抬起頭來,在火堆前,磨坊主的女人坐在翻轉的木桶上,正和我的獵人在聊天。此前,我從她的穿著和言談舉止就已經知道,她是一個做仆役的女人——不是村婦,也不是市民;但直到這會兒,我才仔細打量了一下她的容貌。她看起來約莫有三十歲,瘦削、蒼白的面孔還保留著美麗出眾的痕跡;我尤其喜歡那一對憂傷的大眼睛。她的胳膊肘支在膝蓋上,雙手撐著臉頰。葉爾莫拉伊背對我坐著,往火堆里添加小劈柴。
“日爾圖希納又發生瘟疫了,”磨坊主的女人說道,“伊萬神父家的兩頭母牛都病倒了……上帝保佑!”
“您家的豬怎樣啦?”葉爾莫拉伊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活著哩。”
“如果能給我一只小豬崽就好了?!?/p>
磨坊主的女人沉默了一下,隨后嘆了一口氣。
“和你一起來的是什么人?”他問道。
“從科斯特馬羅夫來的老爺?!?/p>
葉爾莫拉伊向火堆扔了幾根杉樹枝;樹枝馬上就融洽地發出了噼啪的碎裂聲,白色的濃煙直撲向他的臉。
“你丈夫為什么不讓我們進屋?”
“擔心唄?!?/p>
“嗨,這個肥胖的大肚漢,……親愛的,阿麗娜,季莫菲耶夫娜,給我端杯酒來吧!”
磨坊主的女人站起身,消失在黑暗中。葉爾莫拉伊輕聲哼唱了起來:
為找我的心上人,
所有的鞋子都磨穿……
阿麗娜帶著一個小瓶子和一只杯子回來了。葉爾莫拉伊欠了一下身子,劃了個十字,便一氣兒喝干了?!罢姘?!”他添加了一句。
磨坊主的女人又坐在木桶上了。
“阿麗娜·季莫菲耶夫娜,你還經常害病嗎?”
“經常害病?!?/p>
“怎么回事?”
“每個晚上都咳嗽得很難受?!?/p>
“老爺,大概,已經睡著了?!比~爾莫拉伊在短暫的沉默之后說道,“你別去看醫生,阿麗娜,那只會更糟糕?!?
“我是沒去?!?/p>
“那到我家去做客吧?!?/p>
阿麗娜垂下了頭。
“到那時,我馬上就把我的那個,那個老婆趕出去?!比~爾莫拉伊繼續說道,“不騙你。”
“您最好還是把老爺叫醒吧,葉爾莫拉伊,貝特羅維奇,您瞧,土豆烤熟了。”
“讓他睡個夠吧,”我忠實的仆人平靜地說道,“他跑累了,覺睡得很沉?!?/p>
我在干草堆上翻了個身。葉爾莫拉伊起身走到我跟前。
“土豆烤好了,嘗一下吧?!?/p>
我走出了棚子;磨坊主的女人站起來,準備走了。我跟她聊了起來。
“你們租這磨坊有多久了?”
“第二個年頭了,去年三一節開始租的?!?/p>
“那你丈夫是哪兒人?”
阿麗娜沒聽清我的問話。
“你丈夫是打哪來的?”葉爾莫拉伊提高了嗓門,重復了一遍。
“從別廖夫來的。他是別廖夫的市民?!?/p>
“那你也來自別廖夫?”
“不是,我是農奴主家的人……農奴主家的?!?/p>
“誰家的?”
“茲維爾科夫先生家的。現在,我是自由身了?!?/p>
“哪個茲維爾科夫?”
“亞歷山大,西雷奇。”
“你不是他妻子的女仆嗎?”
“是的。您怎么知道的?”
我懷著雙倍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望著她。
“我認識你老爺,”我繼續說道。
“認識?”她低聲答道,——隨即低下了頭。
需要向讀者說明,我為什么懷著如此的同情心望著她。我逗留在彼得堡的時候,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結識了茲維特科夫先生。他位居顯要,以見多識廣、精明能干著稱。他有一個妻子,長得胖乎乎的,有點神經質,好哭卻很潑辣——是一個平庸而陰沉的造物;他還有一個兒子,一個真正的少爺,驕縱而愚蠢。茲維爾科夫先生本人的相貌平平,一張近乎四方的寬臉,老鼠似的眼睛狡猾地轉動,隆起一個大而尖的鼻子,鼻孔上翻;修剪過的白發像鬃毛似的直立在多皺紋的額頭上,薄嘴唇不停地張合,露出過于甜膩的笑容。茲維爾科夫先生通常喜歡雙腿叉開地站立,將兩只胖手放在衣袋里。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坐著馬車到郊外去。我們聊起天來。作為一個經驗豐富、精明能干的人,茲維爾科夫先生開始將我引向“真理之路”了?!罢堅试S我告訴您,”他最后尖聲說道,“你們所有的年輕人,總是盲目地判斷和解釋一切事物;你們都不太了解自己的祖國;先生,俄羅斯對您而言很陌生,就是如此!……你們只是閱讀德國書,比如您現在對我說的那個,就是那個,嗯,關于仆人的事情……很好,我不想爭論,這都很好;但您并不了解他們,不了解他們是怎樣的人。(茲維爾科夫先生大聲地擤了擤鼻涕,嗅了嗅鼻煙。)舉個例子吧,請允許我給您講一則趣事,它或許會讓您感興趣(茲維爾科夫先生咳了幾聲,清了清嗓子。)您知道的,我有一個怎樣的妻子呵,您得承認,大概很難找到比她更善良的女子了。她的女仆享受的可不是普通的生活,——簡直就是人間天堂了……但我的妻子給自己立了一個規矩:不雇傭已婚的女仆。那樣當然不合適:生了孩子,這么地,那么地,這個女仆還怎么能盡心伺候好夫人,照料她的日常起居呢?她顧不上這些了,也不會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了。這也是人之常情么。噢,有一次,我們坐車順道經過老家,這事過去多少年啦——您容我想一想,確切地說,——有十五年了。我們看到,村長有一個女兒,十分可愛;您知道,甚至可以說,她的言談舉止很乖巧。妻子對我說道:‘可可,您明白,她就是這么稱呼我的,——我們把這個小姑娘帶到彼得堡去吧;我很喜歡她,可可……我說:‘帶上吧,我覺得不錯。村長顯然對我們感激涕零;您得知道,這是他意料不到的幸福……噢,那姑娘當然還傻乎乎地哭了一陣。起初這確實令人驚懼:要遠離父母的家……通?!@沒什么可奇怪的。不過,她很快就習慣了;最初她被安排在下女的房間;我們么,當然要教導她。您想怎么著?……這姑娘顯示了驚人的成績;我妻子簡直是溺愛她,賞識她,最后,終于撇開別人,將她升為貼身婢女了……您瞧瞧看!……不過,也得為她說句公道話:我妻子從來也沒有得到過這么好的女仆,確實沒有過;勤懇、謙卑、聽話——簡直一切都合乎要求??梢驳贸姓J,我妻子對她也是過分地溺愛,穿好衣服,與主人一樣的飯食,還給她茶喝……稱得上是關懷備至!她就這么著伺候我妻子有十年光景。突然,在一個晴朗的早晨,您設想一下,阿麗娜——她叫阿麗娜,沒有稟報就走進了我的書房——撲通一下對我跪下了……我對您坦白說,這是我不能忍受的。一個人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對不對?‘你有什么事?‘亞歷山大,西雷奇老爺,求您開開恩。‘怎么回事?‘請允許我出嫁。我向您承認,我吃了一驚?!倒?,你知道,太太現在沒有別的女仆?!視駨那耙粯铀藕蛱??!?,胡扯,太太是不用已婚的女仆的?!斃釈I可以代替我的位置呀。‘我勸你別起這個念頭?!衩业贸姓J,我驚呆了。告訴您,我是這么一個人:我敢說,沒什么事比這種忘恩負義的品質更讓我痛心了,……要知道,我無須再告訴您,您知道,我妻子是怎樣一個人:她是天使的化身,不可形容的仁慈……仿佛連惡魔都會憐憫她的。我把阿麗娜趕了出去。我想,或許她僥幸能回心轉意哪;您知道,我不愿意相信一個人身上有惡的東西,有陰郁的忘恩負義的品質。您猜怎么著?過了半年,她又一次對我提出了同樣的請求。這個時候,她實在觸痛我的心了,我把她趕出去,威脅她要告訴我妻子。我被激怒了……但是,請想象一下我吃驚的程度:過了一些日子,我妻子走到我跟前,流著眼淚,激動得把我給嚇著了?!l生什么事了?‘阿麗娜……您明白……我都不好意思說出來。‘不可能吧!哪個人是誰?‘聽差彼得羅什卡。我被惹惱了。我是那樣的人……眼里容不得沙子!……貝特羅什卡……沒有錯??梢詰土P他,但我覺得,錯的不是他。至于阿麗娜……嗨呀,嗨呀,還有什么可說的呢?當然,我馬上吩咐把她的頭發給剃了,讓她穿上廉價的粗布衣服,打發回了鄉下。我妻子失去了一個出色的女仆,但一點辦法都沒有:家里肯定不能弄得亂七八糟的。得病的器官最好是一下子就切掉……唉,唉,現在您判斷一下——嗯,您了解我妻子,這,這,這……她就是一天使啊!……要知道,她對阿麗娜是戀戀不舍,——阿麗娜也知道這一點,但毫無羞愧……???不,您說……???還有什么可說的!無論怎樣都沒辦法了。我呢,我本人為被這個姑娘的忘恩負義而傷心了很久。真沒什么可說的……良心和情感——在這種人身上您別指望能找到!無論你怎樣去喂養狼,它總是向往著森林的……以后會是個教訓!但我希望只是向您證明……
茲維爾科夫先生沒把話說完,就轉過了腦袋,把它裹進厚實的斗篷里了,極富氣概地抑制著不由自主的激動。
這會兒,讀者大概明白我為什么同情地望著阿麗娜了吧。
“你嫁給磨坊主有很久了嗎?”最后我問她。
“兩年了?!?/p>
“怎么,難道老爺允許啦?”
“花錢贖的身?!?/p>
“誰出的錢?”
“薩維利。亞歷克賽耶維奇?!?/p>
“他是個什么人?”
“我丈夫。(葉爾莫拉伊偷笑了一下。)難道老爺對您談起過我?”阿麗娜短暫停頓了一下問道。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她的問題?!鞍Ⅺ惸?!”磨坊主從遠處喊了一聲。她站起來走了。
“她丈夫人還好吧?”我問葉爾莫拉伊。
“還可以?!?/p>
“他們有小孩嗎?”
“有過一個,但死了?!?/p>
“怎么回事,磨坊主看上了她,還是怎么地?……他為她贖身花了很多錢嗎?”
“那我不知道。她能認字;在他們那個行當里……那個……算非常好了。所以,她被看中了?!?/p>
“那你跟她早就認識了?”
“很早。我以前常到她主人家走動。他們的莊園離這兒不遠?!?/p>
“你認識聽差彼得羅什卡嗎?”
“彼得,瓦西里耶維奇?你怎么知道的。”
“他現在哪里?”
“當兵去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她看起來身體不太好?”后來,我問葉爾莫拉伊。
“身體糟糕著哪!……噢,明天守株應該很不錯?,F在您不妨睡一下吧。”
一群野鴨子嘎嘎叫著從我們頭頂飛過,我們聽得到它們落下來的聲音,離我們不遠。天已經完全黑了,而且開始有涼意了;小樹林里響起了夜鶯的啼囀。我們把自己埋在干草堆里,睡著了。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