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強

那時的夏天,沒有補習班,沒有夏令營,農業學校就是我們的補習班,天與地就是我們的夏令營。天空湛藍,暴雨傾盆,世界如此之大,我們如此之小,每一個夏天來臨,都會在自己和這個世界之間發現一些新的變化。通過一個夏天,總會抵達另一個新的夏天。
在“農業學?!崩镩_始季節生長
過去,暑假之前還有一個麥假,5月底6月初,麥子成熟的時候,我們就放假了,大概一周多的時間。不放假不行,因為老師們要回家收麥子,我們也得回家幫忙收麥子。過了8歲,也就是讀了小學的孩子,必須經歷收麥這堂課。我們不會割麥,但有力氣將捆好的麥個抱到地頭,等待拖拉機將其運走。至于打麥場上的幸福時光,那是另一個話題。
麥假結束后到學校待一個月,暑假來臨,我和弟弟就被綁架在了大棚里。整整兩個大棚空空如也,爸爸已經刨好了地,只等我們被從學校里攆出來,進入他的農業學校。烈日當頭,我們一家人將一捆一捆韭菜運進大棚,一綹一綹栽到地里。所有的暑假都是這樣開始的,收音機里的單田芳和劉蘭芳不斷演繹隋唐和三俠,我們的汗水不斷往泥土中流。一天下來,整個身上都是韭菜味。到了黃昏,我和弟弟跟著爸爸離開大棚,到旁邊的汶河里泡成一攤泥。
栽完了韭菜,暑假也已過半。我的暑假才真正開始。
魯迅在小說《社戲》里說:“我們魯鎮的習慣,本來是凡有出嫁的女兒,倘自己還未當家,夏間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蔽依霞乙灿邢奶旎啬锛业牧晳T。有時候家長不回,孩子必須有這一道程序,如同劉慶邦一篇小說的名字——“走姥娘家”。
姥娘家離我們不遠,算是隔壁村,卻是另一種地貌。我的村在小丘陵延伸向汶河的平原交界處,她的村也在汶河岸邊,因有了幾座丘陵和幾座高山,類似于半山區,自然風景和農作物不同。況且她家在村中央的小山包上,房子由石頭壘成,除了人煙稠密,確實有世外桃源的感覺。
和魯迅寫的差不多,和我一同玩的許多小朋友,“因為有了遠客,他們也都從父母那里得了減少工作的許可,伴我來游戲”。那個小山包上的人大都一個姓,“一家的客,幾乎也就是公共的”。
我們組成一個小隊伍,在山子上游蕩。山的最頂端有一個水塔,從汶河抽上來的水再從這里往山下輸送,進入每家每戶的水龍頭。水塔旁的木樁上安了兩個大喇叭,這是村里的輿論高地,所有官方信息由此傳遞,比如招工信息、京劇選段,偶爾有潑婦對著喇叭罵全村。
我們從山上下來,到了更高的二獨角山,太陽照射在山坡上,也毒辣著我們。山腳有姥娘家的西瓜地,此時西瓜已收獲,她專門為我們準備了七八個西瓜,藏在瓜棚的床底下。我們一邊吃西瓜,一邊在床上跳躍。弟弟一頭栽到地上,膝蓋親吻了一支鐮刀,皮肉被割開,沒有血,他的膝蓋上露出一截骨頭。他表現很勇敢,帶領我們查看慘白的骨頭。
后來,妗子抱著弟弟朝村衛生所瘋跑,形成山間村巷里的一道閃電。弟弟先前還沒有冒血的膝蓋上游動著一只血做的蚯蚓,后來經過醫生的包扎,永遠留下了一條蚯蚓形的疤痕。
夜里,我們就住在瓜棚。有人拿出啤酒,那是年齡較長的小坤。他遞給我一瓶,我們分別對著夜空的星河以及別的繁星喝酒。遠處汶河上游動著一條暗黑色的絲帶,后半夜下起了雨,黎明后絲帶逐漸清晰,就成了楊樹林。
白天,小坤以及幾個孩子帶我圍著他們村轉悠,讓我認識這個簡陋的山村。一邊走,我們一邊扮演《白眉大俠》里的人物,我是外人,做徐良,小坤做白云瑞,還有房書安、夏遂良……后來我轉學到了這里,就成了他們的同學,每天都會上演一出白眉大俠的故事。
奮力劃下去,抵達第三條岸
菊次郎帶著大叔踏上了尋找母親的道路,夏天的鄉村充滿生機,久石讓的音樂伴隨他每一個清晨和黃昏。在夏天,我也走出家門,去探尋這個世界。
暑假的意義在于河流、山川、田野,那些經久不息的自然的聲音,一股腦兒擺在我面前,等待我去分解。于是,每天午后我們都會把身體泡進汶河,在水較深的水潭里不斷翻滾。暴雨后沖刷出了新的水潭,就會轉戰不同的地方。河邊有大口井,我們更喜歡站在井沿,頭朝下栽下去,大多數時候肚皮朝下,引來一陣劇痛。聽說許多年前,有一個孩子在另一口井上往下栽,沒找準位置,頭撞上了一塊石頭,當場喪命。每年都有孩子淹死,比如我們的伙伴小奎。現在我忘了他的模樣,但仍記得他媽在地上哭得打滾的樣子。
樹上的知了拼命叫喚,我們就用面粉制成黏膠,粘在竹竿盡頭,到樹林里黏知了。這是一項技術活,遙遠的竹竿頭舉得很高,要將黏膠準確捅在知了身后的空中,因為它的翅膀我們看不見,只有黏膠黏住翅膀,才會順利俘獲它們。捉知了猴則不需要技術,只要在晚上,尤其是雨后,拿著手電筒到樹林里,就會在樹干上遇到它們,用手去捉即可。夏天的夜晚,你會看到河邊樹林里影影綽綽,有人一夜能捉幾百個,拿去賣錢比最優秀的民工一天賺得多。
我還會在下午拿一本書到河邊,一邊放羊一邊看書。別的放羊老頭從河的這邊走到那邊,從水草走向水草。書大都是從書屋租的,金庸小說,《三個火槍手》《林海雪原》《巴黎圣母院》《平凡的世界》……書讓我自卑,又讓我覺醒,我成了一個被人鄙視的孩子。
圍著村莊和汶河轉悠不能滿足好奇心,等到年齡稍長,便急切地走向異域。有一年我跳上一輛開往垛莊的班車,此前從未坐過班車,離開縣城讓我興奮不已。中巴車沿著205國道向東南方向挺進。半道上,同學劉敬文上車,我們一同趕往孟良崮。到了山腳下,泉水掩映,綠樹成行,我們順著水的源頭向上攀登,從懸崖直抵山頂,順利逃過門票。那時候我正喜歡這個鎮的一個女孩,從踏入垛莊開始就心跳加速:生怕遇到她,該怎樣害羞;生怕見不到她,該如何遺憾。自然,我沒見到她。暑假過后回到班里,她胖了,黑了,肯定像我一樣,被農活俘虜了夏天。
許多年后的一個暑假,我約了幾個大學同學去爬孟良崮,在這個鎮游蕩了幾天。晚上,在一家餐館二樓喝酒,外面小雨滋潤著大地。我向同學們談起這個地方的歷史以及我和女孩的歷史——我們后來從未見過,我從未忘記她。
又一年暑假,我和敬文去了蒙山。乘坐的是他叔叔的面包車,車上還有他的父親。到了蒙山,我倆爬山,父親和叔叔在山腳的飯店喝酒。久居河邊,對山有著十足的好奇,我們一口氣征服了景區內大大小小的山頭,體會到了山頂的涼爽。下山后,那兩位已經喝醉了,我們坐在面包車里,像是漫游在大海上。
兩人后來到了云蒙湖,找來一艘小船,劃向湖心。湖的另一岸如此遙遠,劃船的孩子如此急切,向著虛擬的遠方不斷前行。我看到前面有一些人,那是另一個世界,通過湖面可以抵達。我相信除了此岸和彼岸,還有第三條岸在等待著我,岸上布滿了青春、夢想以及漫長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