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女兒，你本來就很美

王莊林

“你本來就很美呀”

女兒肖巴娜一向是我的驕傲，她聰明能干，成績優(yōu)異。

但我知道，她內(nèi)心一直有傷痛。因為一種罕見的骨骼錯位，她的下巴從出生就開始瘋長，導致她臉部變形，嘴唇肥大，與“美”字遠遠沾不上邊。

只是，她從未在我們面前表現(xiàn)過絲毫的自卑。

在她小學畢業(yè)那年，我?guī)プ稍兞艘晃还强漆t(yī)生奧萊恩。我希望通過現(xiàn)代醫(yī)學，還我一個漂亮的女兒。奧萊恩醫(yī)生仔細檢查以后，提出了一種手術方案：先把下頜骨骼分開，取出那根多余的骨頭，然后再把上顎前移。

但這個手術需要重復幾次，直到肖巴娜的骨骼完全停止生長。

我難以想象要忍受多次手術帶來的折磨與痛苦。奧萊恩醫(yī)生問肖巴娜：“孩子，全看你自己的決定了。”肖巴娜猶豫了一會兒，說：“我希望在我的中學畢業(yè)照上，能有一副好看的模樣。”

我剛想說“你的照片本來就很美呀”，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我想起來，在肖巴娜成長的過程中，我和丈夫菲爾德為她拍攝了很多照片，但那些照片總是很奇怪地從抽屜里不翼而飛——直到現(xiàn)在，我都懶得去探索其中的緣由，就像我從未試著去窺探肖巴娜的內(nèi)心世界一樣。

“你的照片會美得無與倫比，或許連你自己都難以想象。”奧萊恩醫(yī)生允諾道，“你現(xiàn)在還太小不適合做手術，我們3年后再見。”

取下牙箍后，變得怪模怪樣

事實上，這不是肖巴娜第一次看醫(yī)生，她從5歲就開始接受治療。每天，她都得帶上一副樣子很怪的牙箍，以幫助她擴寬上牙的牙齦，適應下顎的不斷瘋長。

令人欣慰的是，這種方法帶來了較好的效果。但到肖巴娜準備上中學時，牙箍再也不能保持她的口型了，所以我們才去咨詢了奧萊恩醫(yī)生。

得知手術可以讓自己恢復容顏時，肖巴娜終于取下了那副難看的牙箍，頭一回輕輕松松地去上學了。同樣地，她的下頜又開始自由瘋長，這使得她本來就不大端正的臉型，顯得更為怪模怪樣。

吃飯和說話于她而言也變得困難起來。因為上牙下牙不能有序地對碰，她的發(fā)音變得口齒不清，咀嚼也變得困難，吃飯常常搞得滿下巴都是湯水。

看她這副樣子，我很難過，也十分擔心她在學校會受同齡人的欺負。但她從來對家人都是笑呵呵的模樣，沒有表現(xiàn)出絲毫受挫的樣子，以至于我們都很肯定地認為，她在學校是一個很受歡迎的女生。

我們并不知道她將經(jīng)歷什么

15歲時，肖巴娜開始接受手術治療了。

奧萊恩醫(yī)生拔掉了她的智齒，并在其他牙齒上裝了一套齒列矯正器——這使得她的樣子看上去十分奇怪。只是，她在學校仍然表現(xiàn)優(yōu)秀。在中學二年級時，她被選為學生會主席，并被邀請去參加了高年級的畢業(yè)舞會。

一開始，我會為肖巴娜的每一次手術擔驚受怕，但當她接受了3次手術后，我開始平靜地看待這個問題——無非就是打麻藥、開刀、縫針，這一切對我而言已顯得沒那么可怕了。

但當醫(yī)生跟肖巴娜說，手術可能出現(xiàn)諸如臉部浮腫、只能用吸管攝取流質(zhì)食物等副作用時，我很坦然地聽著，肖巴娜卻會捂著耳朵，拒絕聽下去。對她來說，每一次手術都很恐怖。

她的手術進程一度成為家人每天必會談到的家庭事務。我們想輕松地去談論，以釋放肖巴娜心中的壓力，但要做第4次手術的前2個星期，肖巴娜一反常態(tài)，變得焦躁不安，極度悲觀。

終于，有一天晚上，當我們說到“肖巴娜很快就會變得跟大家一樣了”時，肖巴娜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她涕泗橫流，對我們大吼道：“你們根本就不知道——根本就不知道我將面臨的是什么！”

我們被吼得目瞪口呆。肖巴娜一向乖巧懂事，從未有過這樣情緒激動的表現(xiàn)。我陷入了深深的反思：她為什么覺得我不知道她將面臨什么？難道這一路不是我陪她走過來的嗎？她為什么覺得我沒有理解和關心她……

后來我想明白了，她感到孤獨害怕，也許是因為，無論如何，實際上都只有她一個人將承受手術的危險與后果。

可她為什么從不告訴我們她的真實感受呢？

她在夢中哭泣、顫抖

肖巴娜做第4次手術那天，我和丈夫在手術室外焦急地等待。奧萊恩醫(yī)生說，肖巴娜能不能恢復正常的容貌，就看這一次大手術的成敗了。看著手術室外那盞刺目的手術燈，我的心里一陣陣緊縮的疼痛。

4個小時后，奧萊恩醫(yī)生終于走出來告訴我們：“手術順利，一切正常。”我們這才長吁了一口氣。肖巴娜回到病房時，我們看到困擾了她多年的大下巴消失了，她看上去像換了一個人似的。

手術后第2天，肖巴娜回家了，她的臥室變成了“醫(yī)療中心”。頭幾天晚上，肖巴娜只能仰著頭睡覺。我們把她安置在臥椅上，我則睡在她身邊。每隔1個小時，我就得起來用針筒往她嘴里注射流食、飲料或是藥物。每當我輕輕掰開她的嘴時，我的心便像被揪扯著一樣顫抖起來。記憶中，只有肖巴娜還是嬰兒時，她才這樣溫順，對我充滿依戀。

第4天，凌晨2點，我被肖巴娜的夢囈驚醒。她在夢中哭泣，渾身顫抖。我喚醒她，讓她用手指表示疼痛的程度。她先伸出了一根手指，后來10根手指都伸了出來，渾身一直不停地顫抖。我驚恐萬狀，撲向電話撥打了急救中心的號碼。

被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為肖巴娜注射了止痛劑，她的痛苦很快就緩解了。凌晨4點鐘，我又帶她回了家。經(jīng)歷了這場風波，肖巴娜也許是第一次察覺到，我從不輕易表達對她的憐愛。一路上，她都緊緊依偎在我身旁，顯得十分滿足和興奮。而我也頭一次覺得，和女兒的心貼得如此近。

緊接著第2天，奧萊恩醫(yī)生打來電話，告訴我們情況并沒有那么糟，一切只是因為肖巴娜神經(jīng)緊張，才導致的疼痛。“放輕松點就好了。”他說。事實證明他是對的，肖巴娜的心情好起來后，這種癥狀再沒出現(xiàn)過。

突如其來的美貌心病

手術后第10天，肖巴娜身上縱橫交錯的輸液管都被取下來了。

幾個星期后，她去上學時，臉還有點腫。但在接下來的4個月中，她的臉“日新月異”，漸露新貌。她的臉每天都有所改變，變得比之前更加楚楚動人。肖巴娜興沖沖地去做了新發(fā)型，還買了一大堆各種顏色的唇膏。

肖巴娜的變化如此之大，以致她的同班同學都認不出她了。幾乎是一夜之間，我們家門前多了很多手捧鮮花的小伙子，等著約肖巴娜去跳舞。有生以來，肖巴娜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作女性的魅力。

然而，肖巴娜對這種改變很生氣，并向我抱怨：“他們因為我變漂亮了來追求我，難道他們不明白其實我還是以前的我？外在美遠遠不及內(nèi)在美，媽媽，你以前不是一直這樣告訴我的嗎？”

對此，我啞口無言。是啊，我以前老是告訴她，外在美沒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一個人的心靈。她一直信奉我所說的，所以她從來沒因外表自卑過，在各方面都表現(xiàn)得很優(yōu)秀。可誰會想到，有一天她的外在會有如此大的改變？

她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打擊。變得漂亮了，反而對生活沒了熱情。

直到一年后，她才告訴我，之前她雖然在學校表現(xiàn)得很優(yōu)秀，但因為畸形的外表，她受到了很多人的歧視。有個女孩曾在學校的集體活動上，當眾嘲笑她：“你是我見過的最丑最丑的丑八怪！”還有一次，她回家后，在電話的答錄機里，收到一個男生的留言：“你太丑了，根本不配參加我們的社團！”這一切，都曾讓她傷心欲絕。

真正的美麗蛻變

我從來不知道，肖巴娜曾被那樣殘酷地傷害過。她從未跟家人訴說過心中的委屈，而我們又總是若無其事地談論她的外表，這使得她跟我們之間的隔膜越來越深。

她認為，我們從來都沒有真正理解過她的痛苦。她之所以在學校表現(xiàn)優(yōu)秀，性格活潑開朗，不過是為了用堅硬的外殼，來包裹自己脆弱的心。如果有人故意中傷她，她才好裝作若無其事，滿不在乎。

肖巴娜對我敞開心扉以后，我感到了深深的懊惱。我后悔從前沒有看到她眼中的痛苦，沒有去幫助她度過那段難熬的歲月。但令人欣慰的是，我們母女間的關系從這一刻起，變得親密起來。

如今，她已是大學二年級的學生。她的大學同學從未懷疑過她“天生麗質(zhì)”。她一直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們自己的故事。隱瞞下這段歷史，她還能真正得到別人的理解嗎？如果初識時人們是以她的臉蛋來了解她，現(xiàn)在他們有沒有重新審視她的內(nèi)心呢？

我想，再過十幾年，肖巴娜會明白，這些疑問并沒有那么重要。

無論怎樣，肖巴娜將會永遠銘記手術前后的這段日子。而對于我來說，經(jīng)過這場美麗的蛻變，我和肖巴娜都認識到了人生中真正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