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 人

龍應臺

【適用話題】優(yōu)雅 生與死 時光流逝 美人遲暮

牽著媽媽的手逛街。她很抗拒，說：“街上人這么多……”

“你就是要習慣跟這么多人擠來擠去，媽媽，你已經(jīng)窩在家里幾年了，見到什么都怕。你要出來練習練習，重新習慣外面的世界。不然，你會老得更快，退縮得更快。”你邊說，邊意識到，自己愈來愈像個社工輔導員。

她緊緊抓著你的手。

地鐵站里的手扶電梯“嚓嚓嚓嚓”地滾動，你才發(fā)現(xiàn)那速度有多快；你一手環(huán)著她的腰，一手緊抓她的手，站在入口處，如臨深淵，看準了不會踩空的一階，趕忙帶她踏上。“嚓嚓嚓嚓”像一列上了刺刀、跑步中的軍隊。地鐵站里萬人攢動，每個人都在奔忙趕路，她不停地說：“人這么多，人這么多……”

坐下來喝杯涼茶，你說：“帶你回杭州老家好嗎？”

“不去，”她說，“他們都死了，去干什么呢？”

“那個表妹也死了嗎？”

“死了。她還比我小三歲。都死了。”

那個“都”字，包括一起長大的兄弟姊妹，包括情同姊妹的丫頭，包括扎辮子時的同學，包括所有喚她小名的同代同齡人。

“那么去看看蘇堤白堤，看看桃紅柳綠，還可以吃香椿炒蛋，不是很好嗎？”

她淡淡地看著你，眼睛竟然亮得像透明的玻璃珠，幽幽地說：“你爸爸走了，這些，有什么意思呢？”

那么我們?nèi)ハ愀郏ド钲凇Ｎ覀內(nèi)ベI衣服？

你開始留意商店，有沒有專門賣適合八十歲婦人的衣服。有沒有一整排大字體書，告訴你八十歲的人要如何穿，如何吃，如何運動，如何交友，如何與孤獨相處，如何面對失去，如何準備……自己的告別。

經(jīng)過鞋店，她停下腳，認真地看著櫥窗里的鞋。你鼓勵她買雙鞋，然后發(fā)現(xiàn)，她指著一雙俏麗的高跟鞋。

“媽，你年紀大，有跟的鞋不能穿了，會跌倒。老人家不能跌倒。”

“哦……”

她又拿起一只鞋，而且有點不舍地撫摸尖尖的鑲著金邊的鞋頭。

“媽，”你說，“這也是有跟的，不能啦。”

她將鞋放下。

你挑了一雙平底圓頭軟墊的鞋，捧到她面前。

她堅決地搖頭，說：“難看。”那不屑的表情，你很久沒看到過了，也因此讓你忽然記得，是啊，她曾經(jīng)多么愛美。

又回到人流里，你開始看人。你在找，這滿街的人，有多少是她的同代人？睜大眼睛看，密切地看。沒有，走過一百個人也不見得看見一個八十歲的人走在其中。

“回去吧。”她突然說。

“不行，”你一直牽著她的手，現(xiàn)在，你轉過頭來注視她，“一定要給你買到一件你喜歡的衣服和鞋子我們才回去。”

“都死了。”

“誰？誰都死了？”

“我那些同學，還有同鄉(xiāng)，周褒英、趙淑蘭、余葉飛，還有我名字想不起來的……”一群中學女生嘰嘰喳喳、推來擠去地鬧著，在一個賣串燒的小攤前。一個身材特別高挑的正在統(tǒng)籌，數(shù)著誰要吃什么，該付多少錢。有人講了什么話，引起一陣夸張的笑聲和推擠。你很驚訝：香港竟還有女學生制服是藍色的陰丹士林旗袍，腳上穿著白襪布鞋。

【素材分析】優(yōu)雅，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耄耋之年的母親，即便歲月侵蝕了容顏，也不忘對美的追尋，不忘在少女時期便養(yǎng)成的情懷。對經(jīng)歷過人生風浪的孤獨老人來說，在轉瞬即逝的時間中，在不斷變換的空間中，生死無常的悲愴，相聚難期的遺憾，物是人非的蒼涼，都是擊中他們的利器。如何在無所適從的現(xiàn)代時空中活得平和安詳，這是一門藝術。

【速用名言】

1.有些老人顯得很可愛，因為他們的作風優(yōu)雅而美。而盡管有的年輕人具有美貌，卻由于缺乏優(yōu)美的修養(yǎng)而不配得到贊美。——英國哲學家 培根

2.優(yōu)雅是唯一不會褪色的美。——英國女演員 奧黛麗·赫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