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上京

王春梅

金上京博物館位于黑龍江省阿城市。在展館內我有幸見到了金銀銅鐵等器物，青磚和瓦當等建筑用品，尚有少量的精美玉器，如玉雕如意、玉扳指、納言等。陪同的金史專家趙人見我站在了“撲滿”的展柜前，便為我解釋，這是儲錢的工具，底部是密封的，銅錢存滿了，撲之，即打碎了。細看之下，其狀如現在的儲錢罐，上面有口，圓鼓鼓的。

我饒有興致地觀看著藏品，面對著“銅權”百思不得其解，其體積不大，黑乎乎的，狀似跳棋，底部寬，上面尖。趙人解釋道，這是古代的秤砣，見我恍然大悟的樣子，趙人笑了，更新奇的還在后面呢。櫥窗前有兩尊石像，其中一位是文官，另一位是武將。石頭的顆粒粗糙，面部表情十分生動，用手觸摸，感覺到徹骨的涼，這兩尊石像是從地宮運送來的。展覽館內的物品，我無法分清它的時代。趙人說，要根據物品上面的花紋和銹跡，只有熟悉金朝的歷史，才能清晰地加以區分，黑龍江省博物館的藏品更好。從館內藏品中，我粗略地了解了金代歷史。時至今日，人們都應該感謝文字，若沒有文字，人類的諸多文明就會消失于歷史的長河中。

春秋時，陳國發現了一只隼，身上的箭長一尺八寸。陳惠公派人請教孔子，孔子說隼從很遠的地方飛來，身上的箭叫“楛”，為肅慎國所造。周武王攻克商朝后，周邊少數民族以各自特產來進貢，武王把“肅慎氏貢之矢”獎賞給嫁到了陳國的女兒大姬。肅慎即為女真的先祖，后來，肅慎的族名一再更改。歷經漢魏的挹婁，南北朝稱勿吉，共七部。其中粟末部的首領大祚榮，接受唐的冊封，稱渤海國，姓大氏。另一部黑水靺鞨受唐封，稱黑水府，賜姓李，名獻誠。其后逐漸繁榮起來，改稱女真。公元九二六年，渤海國被遼所滅。渤海大戶被遷入遼，稱熟女真，散居的稱生女真。生女真猶以完顏部最強悍，經過了幾代人的發展與壯大，終于能與遼抗衡了。歷史猶如一位老者，在一旁冷眼看著你爭我奪而不動聲色。也許看得久了，有些疲憊，為弱者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在人類聽來，則是擲地有聲。完顏阿骨打（以下簡稱阿骨打）順應天意稱帝，金國歷九代皇帝。雖然戰爭是對人類文明的毀滅，但是阿骨打最初的想法，只是保護部落不受欺辱。

我們一行人來到地宮，這里是阿骨打的初葬地，尚未進行挖掘。我佇立在地宮前，內心多了幾分感慨：“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這里沒有了金戈鐵馬的廝殺聲，沒有了當初的霸氣，只有一種空曠和蒼涼。我們進入供游人憑吊的地宮，它是依照北京房山的睿陵修建的。沿著臺階往下走，門口一頭石獅子，雕刻的工藝很粗糙。地下一匹赭白馬、一口巨大的石槨，上面雕刻著精美的花紋，內里并無物品。在這里呆得久了，有一種涼森森的感覺。阿骨打到底有著怎樣的傳奇故事？

阿骨打出生時即充滿了神奇色彩，有五色祥云屢出東方，二千斛囷（糧倉）狀。遼司天孔致和報“其下當生異人，建非常之事。天以象告，非人力所能為也”。他在幼年時便力大無比，壯年時隨父兄出征，攻無不克，戰無不勝，被遼廷授予“都勃極烈”。最令朝野震驚的是他曾兩次大鬧遼廷。一次是因為游戲，遼人仗勢欺人，阿骨打欲除之而后快，被部下阻止。另一次是在“頭魚宴”上，有藐視遼廷之意，天祚帝不予追究，將其放回。當時，女真人深受遼人欺負，在榷場里物品被搶走是常事，如果稍有抵抗，則被打，稱之為“打女真”。遼使出行，一定要女真女子“薦枕”，開始只是地位低下的女子，后來即使地位尊貴的婦女也不能幸免。加之，遼廷每年索要海東青，用于觀賞和捕捉一種天鵝。海東青盛產于五國部，即今依蘭縣以東，五國部人唯有完顏部能夠征服。但是，為了打通“鷹路”，不但死傷無數，而且失去了部落聯盟。這種種的壓迫，令完顏部忍無可忍。

阿骨打率領兩千五百人，以索要“罪人阿疏”為名，在來流水（吉林拉林河）揭竿而起，率先奪下寧江州（吉林扶余伯都納古城），又以三千七百人對遼的十萬大軍，奪下出河店（今吉林前郭旗八郎鄉塔虎城）。在與遼的戰爭中，阿骨打以奪一城為目的，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攻取其他城池。他的幾場戰役是典型的以少勝多。他采用“圍點打援”的戰術，圍住戰略要點，切斷敵方同外部聯系，派精兵掃清救援軍隊，最后甕中捉鱉。阿骨打渾身是膽，足智多謀，使得金國軍民上下一心，一致抗御外敵。這時候，楊樸及時進諫，力勸阿骨打稱帝。在一一一五年正月初一早上，按出虎水（今阿城）的皇帝寨前，旌旗招展，九隊人馬九種顏色，列隊在大帳前。部下贈予物品祝賀，阿骨打稱帝，取國號“大金”。“遼以賓鐵為號，取其堅也。賓鐵雖堅，終亦變壞。惟金不變不壞。金之色白，完顏部色尚白。”隨后直取“黃龍府（今吉林農安縣）”。黃龍府本就是遼的軍事重地，更因為抗金名將岳飛的“何時直搗黃龍府，與諸君痛飲”而聲名大噪。

女真的日益壯大，與十幾代人殫精竭慮、為了部落著想有著極大的關系。到了阿骨打這一代，他提議各部落使用統一號令，這在軍事上是極大的進步。各部落可以協調作戰，做到消息及時送達。而在諸多的危難時刻，他利用人們信奉薩滿教的心理，給予軍隊合理的疏導，增強必勝的信心，使他們能夠英勇作戰。戰后的利益均分，使得人人都能見到好處，極大地帶動了人們作戰的士氣。

當遼天祚帝耶律延禧率領七十萬大軍前來圍剿時，這樣懸殊的人數對比，勝負似乎已然分出。大家笑稱歷史在這個時候開了一個大玩笑，遼前鋒大將耶律章奴發動內亂，欲立耶律淳稱帝。天祚帝為了挽救帝位，班師回朝，無心抵抗，一時間潰不成軍，一路節節敗退，后為金所滅。七十萬大軍竟然找不出一位主帥，足見耶律延禧的無能。身為一名決策者，他的失誤是致命的。在伐遼的這段時期，宋徽宗癡迷于書法和繪畫，創造了書法藝術“瘦金體”，花鳥畫更是一絕，成為“院體”。元宰相脫脫評價他“宋徽宗諸事皆能，獨不能為君耳”。他耽于享樂，為了搜集奇珍異石，用船來運輸，十船為一綱，稱“花石綱”，大興土木，成立了“造作局”，引得各地農民起義此起彼伏，此為內患。女真已經漸呈滅遼之勢，這是外憂。在遼人降臣馬植（宋賜名趙良嗣）的建議下，宋徽宗決定聯金伐遼，企圖借助金的勢力，收復被遼占據的燕云十六州。于是在一一一八年，以買馬為名，馬政、馬植從登州（今山東蓬萊）泛海到金國，于一一二○年，雙方締結了“海上之盟”。阿骨打率領的金軍節節勝利，宋軍在童貫的帶領下，屢遭慘敗。童貫乞求金出兵燕京，這就違反了“海上之盟”金不入燕京的約定。金在收復燕京后，把所屬的資材和人口遷入金內地，宋僅收回幾座空城。金強行遷徙的做法，引起了軍民的不滿，金任命的官員張覺（原遼的平州知事）叛金附宋，宋殺了張覺獻給金。宋對外背上了“背盟毀約”的罪名，對內失去了民心。自從杯酒釋兵權后，文官統領軍隊，毫無實戰經驗。偶爾有戰勝的時候，也是少數。聲色犬馬中喪失了搏擊的本領，加之宋徽宗的昏庸無能，面對著新崛起的以武力著稱的大金國，慘敗已成定局。歷史從來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從遼和宋的失敗中人們痛定思痛，更能意識到軍隊的重要性，在和平時期加強武力訓練，進可攻，退可守，是必不可少的。一一二二年，阿骨打對宋實施討伐，于歸途中病逝。在金國建立之初，阿骨打大概不會想到，他一手締造的大金國，在其弟完顏吳乞買當政期間，麾下大軍的鐵蹄會踏平中原的大半個河山。大宋朝偏安一隅，史稱“南宋”。眾人看著地上繪制的版圖，不禁感慨萬分。其實，宋已向金國稱臣，納歲幣，已名存實亡。元宰相脫脫在《金史》中稱贊“太祖英謨睿略，豁達大度，知人善任，人樂為用”。

一行人從地宮出來，我突然想起在展館看見的亞溝摩崖石刻的拓片，阿骨打呈坐勢，左腿盤著，右腿伸著，足蹬高腳靴。女的則頭戴帽子，面容慈祥，直領左祍長袖衣，雙手合于胸前。我笑著問趙人：“阿骨打是不是很帥？”趙人笑了：“按照現在人的標準，他身材高大，騎著赭白馬，所向披靡，那是相當地帥。有傳言在渡混同江時，他騎在馬上，揮舞著馬鞭，一路渡過江。眾人緊隨其后，見水至馬腹。后來人們去測江水，深度竟深不可測。哦，對了，你想不想看看浣衣局？轉身就能看見那塊石頭。”我見那塊石頭的高度，正適合洗衣人彎下腰，上面是搓衣板。我不由得笑了：“想不到，古人還真是聰明。”倘若我懂得它的用途，大概就笑不出來了。用手觸摸石頭，感覺質地粗糙。在博物館內盤桓甚久，仍意猶未盡。奈何俗事牽絆，遂揮手作別。從博物館出來，在飯店見到金史專家郭長海老先生，他用女真語向我問好，驚得我瞠目結舌，竟然無法知會其中之意。當看見地方特色菜燉豬血端上來，郭老笑著說：“金源人用豬的內臟和血招待貴客呢。”真是三句話不離金史。車子在回來的途中，我見到了金上京的遺址，一道矮矮的土墻，確切地說，是土埂。與如今的建筑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在千年前，這樣的建筑是極盡奢華的。白駒過隙，轉眼千年，這里也只殘留下一道土埂罷了。黑土地曾經孕育的金源文明，粗獷中嵌入了中原的細膩，在千年之后的阿城煥發著迷人的光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