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耿躍
兒時,鞋算得上是奢侈品了,無論春夏秋冬,我的腳上總是沒有鞋。
童年里,一切都是極脆弱的。
當我光著腳丫,奔跑在滿是禾茬的莊稼地里,毫無疑問,我稚嫩的腳板會被鋒利的禾茬戳出許多傷口,淋著綿綿秋雨,每邁出一步,鮮紅的血液夾雜著污濁的泥水,不痛不癢,無情地流向貧瘠的遠方……
當我光著腳丫,跋涉在覆滿冰霜的莊稼地里,毫無疑問,我稚嫩的雙腳便會被刺骨的冰霜凍出許多豁口,頂著冽冽寒風,每跨出一步,溫吞的血液浸染著冰冷的凍土,無傷無痕,怯懦地凝固在荒涼的田野……
艱苦的歲月里,夢是甜的,日子卻總是苦的,想要一雙鞋成了我童年的全部夢想。
父親說:“只有勤勞的人,才能有飯吃,有鞋穿……”這句話像真理,深深烙在我幼小的心上,成為諄諄教誨。我學會在鋒利的荊棘里光著腳砍柴,在刺骨的冰霜上光著腳拾糞,在滾燙的石子路上,光著腳趕牛……在每一個光腳的歲月里,雞啼起作,月明臥息,我的夢想卻真真切切僅僅只為擁有一雙塑料草鞋(一種用塑料澆制成的草鞋狀的鞋)。在我的世界里,塑料草鞋算得上是最好的鞋,因為它不像布鞋經不起雨淋水泡,更牛的是,無論春夏秋冬,只要舍得,你總是可以把它穿在腳上——一雙鞋可以不分四季,不顧陰晴地穿著,對我來說是最為神奇也是最為理想的!所以,自打第一次看到小伙伴穿著塑料草鞋,擁有這樣一雙鞋就成為我難以磨滅的夢想,久而久之這份美好的羨慕漸漸地演變成了嫉妒和怨恨。
我擁有第一雙鞋,是在分產到戶的那一年,那是一雙我夢寐以求的塑料草鞋。褐里透紅的顏色,讓我看了就竊喜不已。穿上漂亮的鞋和一群光腳的伙伴在一起,時間久了便會滋長出盲目的自大,奔跑起來總是信心滿滿,所以每一次都不想輸。幸福來臨的時候,像春天的花,遍地都是。改革開放沒幾年,我們姐弟幾個不僅有了鞋,父親還給我買了永久牌的自行車,上海牌的腕表。八十年代中后期,自行車和腕表真真實實算得上是奢侈品。據說,一個小學教師辛辛苦苦工作一年的薪水和一輛永久牌自行車的價格相當,以至于我孩童時候的老師,工作了大半輩子,從未敢奢望過擁有一塊腕表,更何況是自行車呢!富裕了的生活像蜜,甜里透著清香,彌漫在整個家里,擴散到家外,飄向幸福的遠方,長滿快樂的田野,你若是閉上雙眼舔舔唇,定會覺得連空氣都已變得香香甜甜。
“春去冬來又一年”是自然規律,“三窮三富非一生”是人生哲理,人生與自然其實沒有什么兩樣,貧富交替,貴賤更迭,所謂“身世浮沉雨打萍”感嘆的也許就是這么個道理罷了。上初中那年,經濟衰退的殘酷現實伴隨著凜冽的寒風,在人們沒有任何準備的時候無情地刮起來了。物價飛快地漲,老百姓手里的錢,昨天可以買一只母雞,明天就只能買兩個雞蛋。您若是存了款,則更像是為后人儲蓄了一堆堆荒唐的笑話。被通貨膨脹洗劫后的農村經濟,像秋后的雜草,枯枯瘦瘦,像久病的老人,奄奄一息。大部分家庭的開銷捉襟見肘。和千萬個返貧的家庭沒有兩樣,我們家不得不回到節衣縮食的生活狀態。為了省下開銷,或者說為了積攢供我們上學的費用,父親不得不起早貪黑,以戰天斗地的精神,執拗地和黃土地抗爭著。尤其是三七價格暴跌后,父親只能靠種糧食供養我們。其實父親木訥的心里有一本清楚的賬:“一家七口人,每年的口糧需要3000斤,我們姐弟三人的學費,大約5000元,折合玉米是10000斤,折成小麥是20000斤……”為此,父母親必須在僅有的莊稼地里,獲得更多的收成。他們不得不在秋季播下小麥,入夏收割后再播下玉米,入秋后收割玉米,再播下小麥。播種——收割——播種——收割——周而復始,父母親忙碌得已經分不清季節,忘記了晝夜。其實我一直認為,父母的一生確實沒有季節,因為他們的心愿只有一個——那就是子女們都像一茬茬豐收的莊稼......
不幾年,我發現父親身上的衣帽鞋襪從光鮮整潔變得破破爛爛,而我始終沒有看見他再增添過新的衣帽鞋襪。不但如此,父親一改常態,連最廉價的軍用膠鞋也沒有再舍得買一雙,而是用破舊的布條或把不能換錢的棕巴掌(棕櫚葉的根部)敲散做成草鞋穿在腳上。無論陰晴冷暖,不計人前人后,父親總是穿著一雙粗糙丑陋的自制草鞋。由儉及奢易,由奢返儉難,年少無知的我仍然那樣紈绔。當在大街小巷或是村頭村尾,看見父親腳上粗糙丑陋的草鞋和那雙蠢笨肥大的大腳,我那顆虛榮脆弱的心,就會迸發無比的自卑。唯有父親,總是一副不屈不撓,淡然處之的神情,無論走到哪兒,總是樂呵呵地哼著他的小調——“竹麻草鞋一小雙喲,筍葉篾帽一小頂;不怕風雨喲,不怕曬。勤勞喲,撿個金娃娃,節儉喲,牽回銀牛馬……”
看著父親佝僂了的背影長大,聽著父親直白的小調成熟。漸漸的,我用虛榮為自己堆砌的偉岸的形象,像紙糊的山,像沙堆的塔,被一場痛徹心扉的淚融化沖毀了。記得那是個冬天,我們姐弟幾個正圍著火塘烤火打鬧。父親從山里扛柴回來,慈祥地往火塘里為我們添了些柴禾。忽然,我又看見父親那雙蠢笨肥大的腳,套著一雙歪歪斜斜粗糙丑陋的草鞋,從腳底到腳背敷滿了冰冷的泥水,凍得紅紅紫紫,看上去像兩塊就要腐朽的樹皮,尤其,那一道道深深的豁口活像一張張疼痛得呻吟著的變了形的嘴。心里頓覺絞痛,我正要起身給父親讓座,他卻哼著山歌出門了。天上飄著小雪,地上結著薄薄的冰花,我看見一串碩大的腳印帶著余溫向遠方延展開去……瞬間,童年里那些苦難的生活場景浮現在眼前……我想起來了,一雙傷痕累累的腳若是沾了水,化膿或不化膿的傷口都一樣鉆心地痛!我想起來了,冬天里沒鞋的腳必定會增加數不清的凍瘡,出奇的癢!我想起來了,父親曾把我凍傷了的腳放在他的腋下,母親曾把一片片烘烤得滾燙的白蘿卜細心地貼在我的凍瘡上(據說這是醫治凍瘡最靈驗的土方),其實他們所表達的無非都是“呵護與疼愛”!
久違的淚水濕潤了我的雙眼,像春天的雨,滋潤著我曾經荒蕪的心田……一時間,青澀的責任與擔當化作種子粒粒,在我的心田悄悄發芽、抽枝……給父親買一雙最好的鞋,成了我青春年少時的全部夢想。再入校園,我不再梳那酷斃的發型,而是偷偷變賣了心愛的自行車和那塊令小伙伴們傾慕的腕表,還有那雙锃亮的大頭皮鞋也被我以10元錢的低價賣給了下鋪的兄弟。就這樣,我悄悄地交了并不十分昂貴的學費和住宿費。我變賣“財產”這件事,曾被家人誤以為是:“吃嘴賣腳后跟”。直至,我把每餐5兩的飯量偷偷減成3兩這件事,讓母親心疼得淚流不止之后,再沒人愿意提及此事。變賣心愛的物件,是我極其不情愿的,但每當想起那雙粗糙丑陋的草鞋還有那雙蠢笨肥大的大腳,我就甘愿精打細算地生活,堅忍不拔地成長。其實在我心里也有一筆清楚的賬:一兩米飯的價格1角錢,每餐少吃2兩,每天可節約4角錢,每月可省下12元錢,這樣父親下個月也許就可以穿上哪怕是劣質的軍用膠鞋了!
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和大家一樣,我們的物質生活已經有了極大的改善,衣帽鞋襪不再是稀缺的生活用品。尤其鞋,可以說是琳瑯滿目,無論是款式還是顏色都讓人目不暇接。少不了,我們要給父母買鞋,唯一遺憾的是父親因長期赤腳,一雙腳長得蠢笨肥大,總是穿不了精致體面的鞋,所以他仍舊喜歡穿著那雙粗糙丑陋的草鞋。看見我們姐弟幾個給他買的各式各樣的鞋,他總是說:“你們買的這些鞋,中看不中用,都不如我的草鞋好,穿上草鞋勞動起來即涼快又利索。”對于父親近乎執著的習慣,我沒有理由反對,我堅信他說的是實情。不是嗎?若是真讓一雙勤勞的腳穿上皮鞋,那與束縛了一雙多才多藝的手又有什么兩樣?那一定會阻礙了它的創造,限制了它的價值。再者,你若硬要把一生勤儉的大腳,套上好逸惡勞的浮華外表,即便算不上罪惡深重,那也應該算得上是背祖忘宗吧!
時過境遷,不知不覺中,父親已進耄耋之年,漸漸地已不再織穿草鞋。但童年里那些光腳的春夏秋冬總是令人難以忘卻,我總是情不自禁地會想起那些曾經陪伴過我一整個童年的布鞋、軍用膠鞋、塑料草鞋,尤其是父親穿破了的數不清的粗糙丑陋的草鞋。即便鞋不再是奢侈品,但想要一雙鞋的強烈愿望,卻在我的心里難以退去。今年春節,一家人圍著父母說笑的時候,我迫切地問父親:“您還會織草鞋嗎?”。說完話,我發現父親滿臉滄桑的皺紋微微地顫動著,他用渾濁而疑惑的眼神注視著我,許久許久沒有作聲。也許他又回想起那個曾經為了一雙鞋哭鬧耍賴的孩子或者是那個曾經年少輕狂的少年了吧!
后來,我懇切地告訴父親:“我想要一雙草鞋!”因為,我真心想要一雙父親當年穿過的粗糙丑陋的草鞋,如果找不到舊的,哪怕是請父親再織一雙新的也行!
我總在想:若是給安逸慵懶了的雙腳穿上草鞋,它應該能變成揚帆的輕舟,滿載過去和未來,乘風破浪;若是給虛榮功利了的人心穿上草鞋,它應該能變成收韁的野馬,馱載現實和理想,永不停蹄!
這樣的鞋,值得珍藏,可以傳家……